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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07

史记·管晏列传

 管仲名夷吾,颍上人氏。
  年轻时常与鲍叔牙交游,鲍叔深知他的贤能。
  管仲处境贫困,常占鲍叔便宜,鲍叔始终以善相待,毫无怨言。
  后来鲍叔事奉齐国公子小白,管仲事奉公子纠。
  到小白立为齐桓公,公子纠被杀死,管仲则被囚禁。
  鲍叔于是推荐管仲。
  管仲受到重用,执掌齐国政权,齐桓公因而称霸。
  九次盟会诸侯,一举匡正天下,都出自管仲史记的谋划。
  管仲说:“我当初贫困之时,曾经与鲍叔做生意,分财利多给自己,鲍叔不认为我贪利,知道我一贫如洗。
  我曾经为鲍叔谋划事情,而使得更加穷困,鲍叔不认为我愚蠢,知道天时有利有不利。
  我曾经三次做官三次被国君驱逐,鲍叔不认为我不成器,知道我未遇上好时机。
  我曾经三次作战三次逃跑,鲍叔不认为我胆小,知道我有母亲须养老。
  公子纠失败,召忽为他而死,我被幽囚受屈辱,鲍叔不认为我无廉耻,知道我不以小节为羞,而以功名不显于天下为大耻。
  生育我的是父母,理解我的是鲍叔啊!”鲍叔推荐管叔之后,自己甘居其下。
  子孙后代在齐国享有世袭俸禄。
  十几代享有封邑,多为著名大夫。
  天下之人不称颂管仲的才能,而称颂鲍叔能知人。
  管仲做齐相执政之后,凭着小小的齐国位于海滨,流通货物,积聚财富,使国家富有,军队强壮,与民俗好恶一致。
  所以他称述:“仓库储备充实就懂得礼节,人民丰衣足食就懂得荣辱,君主自守法度则六亲关系稳固。
  不伸张礼义廉耻,国家就要灭亡。
  下达政令如同流水之源,使得顺应民心。”所以议论卑浅而容易推行。
  民俗所需要的,顺应而赞许它;民俗所反对的,顺应而废除它。
  管仲处理政治,善于将祸患化为吉祥,将失败变为成功。
  分辨轻重,权衡得失。
  桓公实为恼怒少姬改嫁,而南袭蔡国,管仲就此征伐楚国,责问楚国不向周王室进贡包茅。
  桓公实为救燕北征山戎,而管仲就此令燕国重修召公之政。
  在柯地会盟,桓公想要背弃曹沫逼订的盟约,管仲劝他就此信守盟约,使诸侯因此归附齐国。
  所以说“:懂得给予就是获取的道理,是政治的法宝。”管仲的富有可与公室相比,有三归之台,设反爵之坫,齐国人都不认为管仲奢侈。
  管仲死后,齐国仍然遵循他的政策,常比诸侯强盛。
  此后百余年而有晏子。
  晏平仲名婴,东莱夷维人氏。
  事奉齐灵公、庄公、景公,以提倡节俭身体力行在齐国受到尊重。
  他担任齐相后,吃饭没有两种肉食,妻妾不穿丝绸衣服。
  他在朝廷中,国君说话问到他,就正直地进言;说话没有问到他,就正直地行事。
  国君能行正道,就顺从他的命令去做;不行正道,就衡量命令斟酌去做。
  因此他辅佐三代国君,名声显扬于诸侯。
  越石父贤能,在囚禁之中。
  晏子外出,在途中遇到他,解下车左的骖马将他赎出来,用车载回家。
  晏子未向石父告辞,就进入内室,好久不出来。
  越石父请与晏子绝交。
  晏子忄矍然敬畏,整理衣冠道歉说“:婴虽然算不上仁义,也总算使您脱离困厄,您为何如此速求绝交呢?”石父说“:不是这样。
  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委屈,而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伸张意志。
  当我在囚禁之中时,那些人不了解我。
  您既已感动醒悟而将我赎出,这就是了解我;了解我而对我无礼,本来就不如在囚禁之中。”晏子于是请他进屋,待为上客。
  晏子做齐相,外出,他的车夫的妻子从门缝中窥视她的丈夫。
  他的丈夫为国相驾车,拥持大伞,鞭策驷马,意气扬扬,非常自得。
  过后回家,车夫的妻子自请离去。
  丈夫问离去的原因,妻子说:“晏子高不满六尺,身为齐相,名扬诸侯。
  今天我观察他外出,志向信念深沉,常有甘居人下的态度。
  而你身高八尺,才只是为人驾车,但你的神气自以为满足,妾因此要求离去。”此后丈夫自觉谦虚退让。
  晏子感到奇怪,就问车夫,车夫如实回答。
  晏子便推荐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管氏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这些书中说得很详细。
  既已见到他们所著的书,还要看看他们所行的事,所以编写了他们的传记。
  至于他们的书,世上已有很多,因此不予论述,而记载他们的佚事。
  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然而孔子却小看他。
  难道是因为周道衰微,桓公既然贤能,而管仲不鼓励他创就王业,却只是辅佐他称霸吗?有名言说“:要顺势成全别人的美德,顺势匡救别人的恶性,所以君臣百姓能相亲善。”难道这就是说管仲的吗?当晏子伏在庄公尸体上痛哭他,完成礼节然后离去,难道就是所谓“见义勇为”的表现吗?至于他直言进谏,冒犯君颜,这就是所谓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表现啊!假使晏子还活着,我即使为他执鞭驾车,也是欣喜向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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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於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仕见逐於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战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於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彊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於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於公室,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彊於诸侯。後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於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世显名於诸侯。
 
    越石父贤,在縲绁。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於戹,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縲绁,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縲绁之。」晏子於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闚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哙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後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夷吾成霸,平仲称贤。粟乃实廪,豆不掩肩。转祸为福,危言获全。孔赖左衽,史忻执鞭。成礼而去,人望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