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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30

从法兰克巅峰时代分裂出的德意志

  公元800年,圣诞节的晚上,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内烛光通明。当子夜的钟声响起,弥撒的庄严时刻来临,一位身高6英尺3英寸的日尔曼大汉,穿着古罗马的紫色长袍,腰束金带,面向祭坛下跪祈祷。
  罗马教皇利奥三世走上前将混合了橄榄油的圣油涂抹在大汉的头上、颈上和手上,然后将一顶雕有雄鹰飞翔于十字架的金制皇冠,戴在他的头上。利奥三世吟诵宗教祷文,完毕后
  向大汉行跪拜礼。顿时,整个教堂一片欢呼,颂词声在教堂中响起:“永恒的胜利属于尊敬的查理,属于这位上帝加冕的最虔诚的奥古斯都,属于这位伟大而和平的罗马皇帝。”
  随着这欢呼声,自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以来中世纪西方的第一位皇帝出现了。他的名字叫查理曼,他的王国叫法兰克王国。

历史成了传说,传说又成了神话

 
  查理曼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他有时宽厚仁慈,但有时残暴得就像一个屠夫;他对财富有着攫取的本能冲动,但对功臣和教廷的赏赐却一掷千金,十分豪爽;他是虔诚的基督徒,却与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阿拔斯王朝保持良好关系;他宣扬基督教的伦理道德,但本人却寻花问柳,甚至不让自己的女儿出嫁;他有时像商人一样具有冷酷的精明,有时却又像诗人一般充满梦幻般的理想。总之,后世德意志人身上所有的矛盾,他都具有,就仿佛歌德笔下的浮士德。
  对查理曼来说,他最大也是最好的盟友莫过于罗马的基督教会。这一点,在他少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当时,罗马教皇来为他的父亲矮子丕平行涂油礼,丕平甘愿为教皇牵马。这给查理曼留下深刻印象,使他看到了基督教的强大力量。但是他的志向远远超出他的父亲,他不仅成为虔诚的基督徒,而且还要借助基督教会的力量成为欧洲的统治者。
  公元773年,查理曼收到新任教皇哈德良的信,请求帮助抵御伦巴德王国的进攻。查理曼感到良机来临,他率大军进攻伦巴德王国(在今意大利),但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障碍是阿尔卑斯山,山顶冰雪皑皑,气温很低,通路崎岖难行,有的地方只容一人行进。
  查理曼的大军在阿尔卑斯山的道路上艰难地行进,沉默的队列里不时传出凄烈的惨叫,那是人马坠入深渊临死前的悲鸣,还有不少人冻伤。大军的速度开始缓慢,士气已然低沉。查理曼带头而行,并对将士说:“为了我们崇高的基督教信仰,我们必须克服困难,为保卫教廷而战。这是对我们每个人意志和能力的一次考验,法兰克王国的将士们,像你们英勇无敌的先辈那样,振作起来吧!每当最艰难的时刻来临,胜利也就离我们不远了!”
  查理曼坚决而果毅地将他的大军带出了困境。突然出现在伦巴德王国的查理曼势如破竹,很快兵临伦巴德国都帕维亚城下。强盛的兵威令伦巴德国王为之震惊,据当时的教士记载,伦巴德国王与叛逃的法兰克贵族曾有一段有趣的对话:
  伦巴德国王在城头一连指着汹涌而来的几支大军问赫特克公爵:查理曼在哪里?
  赫特克说:“当你看到田野里密布一片铁的庄稼,大河的波涛冲击城墙,而水面却泛出黑色钢铁的反光,那就是查理曼来了。”话刚说完,查理曼的亲卫铁甲军像乌云席卷而来,兵器在太阳下闪出刺眼的寒光。伦巴德国王吓了个半死。
  当伦巴德国王第二天走上城墙的时候,又一次大吃一惊,在他面前居然出现了一所漂亮的礼拜堂。查理曼是一个精力充沛而又不愿浪费光阴的人,为了进一步示威,要求部下在营地旁建一所礼拜堂。而这出现在伦巴德人面前的礼拜堂,使伦巴德人以为是上帝的所为,这彻底地打击了伦巴德人的士气。在长期的围困下,伦巴德国王投降了。
  在此期间,查理曼横扫意大利,并率大军拜访了罗马。
  公元774年复活节,查理曼率领军队到罗马城下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远迎30里的迎宾队伍,全副武装的军队向他致敬,人们挥舞着绿色的棕榈树枝与橄榄枝,唱着颂扬查理曼的歌曲表达敬意。教士们则在查理曼的前面举起十字架,这是罗马人欢迎“执政官”才使用的礼节。
  查理曼立即下马,徒步走向通往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台阶,教皇哈德良在教堂门口迎接他。就在这里,查理曼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和一个霸气十足的世俗君主完美地混合在一起。
  为表示对基督教的尊重,也或者因为教堂的神秘氛围激发了他的虔诚,查理曼每上一步台阶都要跪下来,亲吻一下阶石。然而,当他抵达台阶顶部时,他却傲慢地抓住哈德良教皇的右手,一起走入教堂,这与他的父王矮子丕平为前任教皇牵马的举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就是典型的查理曼的处事方式,他对天国的上帝无比虔诚,但对于站在大地上的任何人都不屑于屈膝,事实上有些时候,他几乎凌驾于教会与教皇之上,甚至为教会制订行事规范。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强势,罗马教廷极为佩服他的雄才大略,由此在以后的战争中获得了教会的竭力支持。
  同时,罗马城里,凯旋柱、斗兽场等建筑的断壁残垣极大地震动了查理曼的心,让他仿佛见到了当年罗马帝国的鼎盛与辉煌,沉浸在雄浑而壮丽的历史梦幻中,而罗马人特别是教皇对他的力量的仰慕,使他心中幻梦般的志向变得真实起来,他要效法古罗马皇帝,建立一个可与罗马帝国相媲美的庞大帝国。
  在教会的支持下,查理曼牢牢地抓住了宗教的大旗,一手挥舞着巨剑,一手捧着十字架,在欧洲纵横捭阖。在50年的时光中,他打了50多场大战,通过这些打着宗教旗号的战争,查理曼在欧洲创造了一个奇迹,在他的铁蹄下,西起大西洋,东临多瑙河流域,北至北海和波罗的海,南抵地中海,整个西欧和大半个中欧在他的掌中。于是在800年的圣诞节,他如愿以偿地成为皇帝,罗马帝国的皇帝,仿佛一个美丽的神话。
  虽然东罗马帝国在君士坦丁堡(也就是今天土耳奇的伊士坦布尔)愤怒地譴责查理曼篡夺了罗马的光荣,但远方的怒吼并不影响这位以西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自居的日耳曼强人欣赏自己用刀剑创造的神话。
  但说实话,这个神话并不美丽。为了这个地位,西欧血流成河。比如,为了征服萨克森人——日尔曼人的一支,查里曼以开会为名,一举逮捕了4500名萨克森贵族,并在一天之内杀了个精光,鲜血横流之后,查理曼施施然到另一个地方庆祝圣诞节和复活节。
  “凡尔登惨案”被当时的教廷认为是上帝借查理曼之手所实施的一次正义的惩罚,正如在这场对付萨克森兄弟的大战中,查里曼对部下发表的宣言:“法兰克士兵们,为了捍卫纯洁的基督信仰,为了获取高尚的骑士荣誉,向着这些傲慢邪恶的野蛮人进攻吧!失败从来与你们无缘,胜利必将属于你们!”
  就这样,宗教使战争成为合法,使屠杀成为正义。但这一行径却多受后世指责。十九世纪,一位法国学者莫伯特还指出:“历史上有许多被记录在案的恐怖事件,但几乎没有一件比凡尔登大屠杀更可怕。这一事件是而且将永远是查理曼的名声中难以洗刷的污点,是他一生中可恶的耻辱。”
  当然,为查里曼的战争付出代价的不仅是信异教的“野蛮人”,也有法兰克人,甚至查理曼的忠臣良将。
  公元778年8月15日,远征西班牙不利的查里曼,从比利牛斯山的隆赛瓦列斯山口撤退回国,当他走出山口,回望远方的西班牙时,他并不知道,此时自己已经走入了一部史诗,自己的外甥将成为史诗中永恒的悲剧英雄。他的外甥叫罗兰,是法兰克大军殿后的将军。
  当法兰克大军走出山谷很远,罗兰的后卫部队还在山谷时,两边的崇山峻岭里突然跃出无数的加斯康人,他们披着斗篷,用如林的长矛和大刀攻击罗兰部队,罗兰率部与数倍于已的敌军血战,终因地势不力,全军覆没,战场上血流成河,罗兰和两万战士的尸体堆积在草丛中。
  这场惨烈的战斗,通过人们的记忆流传下来,并最终成为一首长达数千行的史诗《罗兰
  之歌》。在这里,历史成了传说,传说又成了神话。
  诗中的敌人从当地的加斯康人变成了阿拉伯人,而时年35岁的查理曼变成了200多岁的老皇帝。查理曼也没有像诗中所说的那样,听到远处传来的微弱号角,立即回师救援,为罗兰复仇。事实上,查理曼不仅没有去救罗兰,反而加快了回国的速度。
  这一惨败被称为“世界历史上最著名的失败之一”,是查理曼第一次巨大挫折,法兰克军队因此陷入耻辱和悲哀之中,查理曼也因为没有救罗兰而深怀内疚,正如一位西方历史学家所描述的那样,查理曼清查阵亡将士名字,重金抚恤家属,每当祈祷时,眼睛常含泪花,一提及罗兰,就为他声泪俱下。
  但查理曼毕竟不是甘于失败的人,很快他就再次挥师西进,在此后20年间,他6次出击,终于将大量的西班牙土地纳入自己的统治。

法兰克人正义地夺来了匈奴人不义地从其他部族抢走的东西

 
  其实驱动查里曼去东征西讨,用鲜血扮靓帝冠的不仅是光荣与梦想,还有更为现实的东西,诸如土地和金钱。
  当时的法兰克王国,农业落后,在一份保留至今的查理曼的财产清单上,记载了一块坐落在法兰德斯和阿尔瓦边界上的名叫安普斯的王室地产,农作物的收成几乎只是种子数量的两倍,在这所拥有200多头牛的大庄园中,所有的铁器居然只是两把大镰刀、两把普通镰刀和两把铲子。王室尚且如此,普通农民的境遇可想而知。
  低下的生产力和粗放的耕作方式无法满足法兰克人的物质生活资料需要,但又需要大量的土地来维持简陋的生产。因此,法兰克人特别是那些贪欲无穷的贵族,希望用军事征服的手段向外夺取肥沃的土地与大量的财富。作为一国之君的查理曼,也自然担负着发动战争来开疆拓土,攫取财富的重任。

查理曼的战士

 
  当时的战士需要自己置办武器、衣物,而王国没有后勤保障系统,既没有仓库也没有军械库,为确保军事行动,法兰克王国规定。战士可以按照命令就地无偿征用军需物品,在敌对国就地掠夺作为补给。通过这种方式,查理曼将封建领主和自由农民都充分调动起来,拥有了一支可以随时征调与战斗的军队。这支军队在土地与财富的吸引下,在征服异教徒的召唤下,不断奔赴各处战场。查理曼几乎都选择在春季发动战争,他会召开大会,发布命令,又称为“三月校场”或“五月校场”。主题不是打不打,而是跟谁打。随后在战斗中度过夏天,秋天归来,冬天休养,来年再战。西方学者认为查理曼的战争方式“几乎无变化地持续了四十六年,这期间人们早已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和平的时光了”。但这种方式的确令查理曼乃至法兰克人收获很多,并为下一次战争提供物资保证和物质驱动力。
  在对阿瓦尔人战争中,查理曼利用阿瓦尔汗国的叛徒,占领了这一王国,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收获颇丰。在796年的秋天,法兰克军队将掠夺的珍宝运回国,仅阿瓦尔王室的珠宝就整整装了15辆大车,每车必须由4匹壮牛拖,才能拉得动。这些车辆因为太重而速度极慢,每小时只能走两公里。查理曼的大臣艾因哈德不禁感叹地说:“人们想不起法兰克人所卷入的战争中有哪一次使他们发了这样一大笔财,增加了这么多财富。截止当时为止,法兰克人一向被认为差不多是个穷的部族。但是现在,在王宫可以看到这样多的金银,在战争里他们掳到这样珍贵的战利品,以致可以很公道地认为:法兰克人正义地夺来了匈奴人不义地从其他部族抢走的东西。”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妙的逻辑,同样是在血与火中纵兵抢掠,打着基督旗号的就是正义,而不信基督的就是不义。这一逻辑后来在德意志的文化基因中发扬光大,直接上升到种族,日尔曼的一切行动都是正义,非日尔曼的一切都是不义,应该用刀剑去纠正。
  当然刀剑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当公元800年,查理曼成为罗马皇帝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名符其实,因为在东方的君士坦丁堡还有一个东罗马帝国,而且长期的基督教教育使查理曼自己也认为东罗马帝国实在比自己要正统得多,那么是放弃梦想还是调集大军杀奔君士坦丁堡?
  查理曼诗人般的心绪与商人般的精明算计再一次结合起来,他派遣重臣率领一个庞大的使团,携带着金银珠宝前往君士坦丁堡求婚。时年58岁的查理曼想要迎娶的是当时在东罗马帝国把持朝政的皇太后,年届50但风韵犹存的伊伦娜。这样,查理曼可以无须战争,就将法兰克帝国与东罗马帝国结合在一起,建立一个梦想中的真正大一统的罗马帝国。
  查理曼的求亲大臣对此不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伊伦娜十分仰慕查理曼的雄才大略,竟然欣然同意,愿意与查理曼一起重建一个强大的罗马帝国,结连理、治天下。如果这对“情投意合”的君王能成其好事,那么整个德国史、欧洲史甚至世界史恐怕都要改写。
  然而,历史的马车在这里稍稍停了一下,就向另一个方向绝尘而去。查理曼的求婚和伊伦娜的态度引发了东罗马帝国的政治大地震,许多人认为这是“蛮族”国王吞并东罗马帝国、篡夺罗马“正统”的诡计。于是在一场宫廷政变中,伊伦娜被流放并很快死去,罗马人推选一位将军成为东罗马帝国皇帝。
  查理曼收到消息后不禁黯然神伤,泪湿衣襟。因为这不仅是一桩完美婚姻的终结,也意味着欧洲统一的梦想终结,他念念不忘的罗马帝国就象一场春梦一样,没有成为现实就已经随风远去。
  其实,查理曼在西罗马帝国的疆域上建立的法兰克王国也没有存在多长时间。
  公元814年1月28日黎明,查理曼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前,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念出了一句诗句:“进入您的手中,噢,上帝,我交出我的灵魂。”
  仅仅29年后,查理曼的三个孙子在凡尔登缔结条约,将法兰克帝国这个庞然大物一分为三:日尔曼路易得到莱茵河东部地区与巴伐利亚,相当于今天德国的西部,地理上称德意志;秃头查理则获得莱茵河以西地区,地理上称法兰西;罗泰尔得到意大利中部和北部,以及查理与路易之间的部分土地,他还承袭皇帝称号,但不具备对兄弟辖区的最高统治权。从这个角度来说,查理曼的法兰克帝国可以被视为德、法、意三者的共同祖先。正因为此,法德很多年来为查理曼的归属争论不休。
  不过,查理曼这位原本不识字的帝王对文化十分倾慕,他四处搜罗学者,给予他们很高的待遇,一些大学者甚至可以得到最高等级大臣的薪俸。在处理政务之余,他不厌其烦地向学者求教,而他的名言是“会提问就已经是一门学问了。”在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时查理曼已是中年人,他把纸笔放在枕头下,一有空就拿出来读写,虽在战时也不变,很快他就学会了用多种文字读写,甚至会创作文笔清新的诗作。
  他指令在自己的行宫兴办学校,学生不拘门第,他还破格提拔那些出身贫寒的优秀学生,并对他们说:“你们在我的眼睛里永远是光荣的。”但他一转过头就会大骂那些不求上进的贵族学生:“我看不上你们高贵的出身和漂亮的仪表……除非你们努力读书,弥补从前的怠惰,否则你们永远不会得到查理的任何恩宠。”
  查理曼倾心于罗马艺术和文化,他组织学者保留并挖掘了许多古罗马的文本,例如凯撒的《高卢战纪》和塔西陀的《编年史》等一系列罗马名著,都因查理曼时代的学者而保存下来,成为后世欧洲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基础。他还组织人员修订《圣经》,创建“加洛林小书写体”。后世史学家评论说:“今天的现代印刷体都保留着加洛林小书写体的基本形式。如果把这一发展与印刷体自身的发展联系起来作为整个奠基于书写文字的文明成长史中的两个关键步骤,一点也不过分。”
  他对教育和文化的重视对欧洲文化复苏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后世也称查理曼这一时期为加洛林文艺复兴。虽然此后欧洲不停的战争和日益禁锢思想的教会打断了加洛林文艺复兴的历史进程,但它的思想流动于中西欧各民族的血液中,当然也包括德意志民族。

查理曼的送别诗

 
  飞越过山岭,飞进山谷的阴影,
  孤独的微小身影远去了,
  去寻觅本恩克特心爱的屋顶,
  那里等待着它安稳的歇息。
  他们过来发现了疲倦的漂泊者。
  翠绿的香草,充足的面包,
  宁静、兄弟的爱和恭顺,
  基督的和平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朕亨利,承蒙上帝恩宠的国王,以及我们主教们全体对你说,滚下来,滚下来!

 
  当匆匆建立起来的法兰克帝国,还没有形成统一的民族和国家意识就分裂之际,当时的东法兰克人说的是一种被称作“德意志”的语言。所以“德意志”这个名称先是指语言,后来指讲这个语言的人,最后才扩大到他们的居住地区。而在德意志地区依次生活着巴伐利亚人、士瓦本人、图林根人、阿勒曼人、法兰克人、萨克森人、弗里斯人。
  公元919年,王位落入萨克森公爵亨利手中,在即位的第二年他就把东法兰克王国改名为德意志王国,这是德意志历史的真正开端。
  公元951年,亨利之子奥托应罗马教廷之请率军进入罗马,他重演了162年前查理曼加冕的一幕,“罗马帝国”重新出现,这也是所谓的“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开始,此时的皇权还是很强的,奥托一世明确了教皇与皇帝之间的关系:皇帝宣誓保卫教皇,教皇宣誓忠于皇帝。在此后一个时期,皇权压过了教权,德意志皇帝甚至试图让教皇变成帝国的大主教。
  但此时的德意志远远称不上统一,在同时形成的法兰西王国里很快就形成了稳定的行政管理秩序和同化的生活方式,并逐渐成为一个统一民族国家的时候,德意志的权力却从没那么集中过,在德意志,不同的公爵家族彼此争斗,他们反对一个强有力的王权,反对一个拥有广泛权力的中央政府。虽然国王甚至皇帝在不断产生,但没有谁能够真正建立持久的权力,宝座在大公国的领袖们手中转来转去。因此统一的民族国家也迟迟没有出现,而且日见分散。
  这与日耳曼的传统有关,他们奉行诸子分治的传统,很久都没形成嫡长子世袭制,这让德意志的土地上总是矛盾重重,而且每一个贵族都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在领地的绝对权威,事实上他保有自己领地的一切权力。
  而同时,德意志的权力之争总受到远在罗马的教廷操控。最明显的特点就是,查理曼和奥托的“罗马皇帝”头衔不是自动传给每个德意志国王的,他们只能到罗马接受教皇的涂油加冕,而教廷则必然借此对德意志的内政施加影响。
  德意志的历代君王过于注重罗马皇帝这一头衔,查理曼的辉煌使他们无一例外地心向往之,查理曼统一欧洲的梦想就是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眼睛老是盯着自己国家以外的地方,他们对于意大利和罗马的关注远远超过对自己领地的关注,他们要的不仅是世俗的土地有权力,还想要对欧洲精神世界的控制权,他们与教廷的明争暗斗持续了很长时间。
  如此一来,产生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历代的德意志国王在对外战争及与教廷的斗争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需要借助国内其他封建领主的力量,因此对自己内部的同化和集权反而无力进行,对封建领主做了让步,于是大小封建主的独立性日益增强,德意志民族国家的真正形成遥遥无期。
  这简直就是一个悖论,一个梦想着统一整个欧洲甚至世界的民族,却连自己的国家都没
  法兰克真正统一,连起码的民族国家都没有形成。
  这有时候让人觉得德国人真是矛盾的共同体,他们也许并不是因为财富而去征服,他们好像更愿意显示自己是多么优秀,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这似乎反映了他们内心的惶恐和不安,明明国家不统一,政权不稳定,却喜欢通过对外战争来炫耀自己的力量。正如一位德国学者的评论:“无论个人,还是整个德国,生活中如果没有听众,那是无法忍受的。那些对自己没有信心,看不到自己内在价值的人,总是希望听到外界肯定自己的话。”
  这时,一个怪现象出现了,德意志这片土地有国家,有国王,甚至有皇帝,而且在对外战争中屡屡得手,但在精神和行政上从来没有形成一个被所有德意志人都认可的核心,权力是分散的,很少能长期保有别人的领土。虽然历代国王都试图真正地一统天下,但外有教权损害,内有封建领主掣肘,在近千年的时光里,无数试图统一的国王和皇帝都被搞得焦头烂额。
  公元1077年1月,在意大利北部的卡诺莎,托斯卡纳伯爵夫人的城堡里,一位像貌堂堂的高个年轻人光着脚站在雪地中,身上披着块毪子,他的眼睛盯着城堡里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那里不时传来笑声。他的敌人就在里面,而他却在等待敌人的接见,不知他是否为一年前的冒失感到后悔,但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愤怒。他是亨利四世,德意志的国王。
  一年前,为了争夺对米兰大主教的任用权,他和教皇格里哥里七世发生了公开冲突,教皇直接警告亨利不得干涉米兰大主教的确定和授权。
  亨利视此为挑衅,他怒气冲冲地召集德意志主教和部分大封建领主开会,在大部分德意志主教团的同意下,宣布废黜教皇,在宣言的最后部分这样写道:“你呀,我们所有的主教以及我们大家都宣判你有罪,滚下来!离开你不配占有的使徒座位!应该让另一个不用神圣教规的外衣来掩盖暴行,而以真正圣彼得的教谕教导人的人来登临圣彼得的宝座。朕亨利,承蒙上帝恩宠的国王,以及我们主教们全体对你说,滚下来,滚下来!”
  然而年轻的国王失算了,教皇的回答是宣布破门律:开除亨利教籍,废黜和放逐亨利,而那些不愿看到亨利过于强大的德意志众多大封建主立即成为教皇的同盟军,反对德意志王权,一些大的领主甚至开始集会选举新的国王,然而争吵半天没有结果。他们为表示公平,给予亨利最后一个机会,就是在一年内解除破门律的惩罚,否则决不承认他为国王。
  在困境中的年青国王迅速成熟起来,怎么办?打仗吗?大领主们不支持。逃跑吗?德意志的荣誉不允许。那么,如果他向教皇忏悔,把难题推到教皇方面,情况又会怎样?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亨利带着妻儿出发到意大利,试图以退为进,用忏悔的方式击败敌人。
  这个决定很有戏剧性,而形势的发展也的确很戏剧。当亨利站在雪地里时,他的敌人也并不比他轻松,因为已经说不清楚是谁在逼迫谁了。
  在城堡里的暖阁中,56岁的教皇格里哥里在贵妇人的陪伴下,在餐桌上谈笑风生。同样是德意志人的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是一个手工匠的儿子,当得知出身高贵的王子站在雪地里等着自己的召见时,他刚开始觉得十分得意,以一个暴发户的心态享受着对整个王室的报复。但很快,教皇的身份使他的头脑恢复了清醒,他意识到问题麻烦了,他没想到亨利会用这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行为向他挑战,把他逼入死胡同。因为作为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教皇形象中最重要的一个支柱就是宽恕。亨利千里迢迢而来,在风雪中的忏悔十足是浪子回头的戏码,不,甚至具有了一些圣徒的光环。基督教的教义使格里哥里只能宽恕他,并取消破门律,本来打算将亨利置之死地的计划只能放弃,另立一个听话的国王的计划也只能胎死腹中。
  格里哥里明白,他必须让步,如果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他就必须结束这荒唐的局面。但他还是让亨利受尽了精神上的折磨和侮辱,他让亨利在外面等了整整三天,也说不清楚是不能原谅亨利高贵的出身还是亨利精神上的逼迫。最后他来到城堡的院子里,恩赐给这个忏悔者一个居高临下的吻。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们争的不是领土,而是人心。在这场战斗中,屈膝者胜利了,除了亨利自己,他的同时代人并不认为他的行为是耻辱的。
  而且让格里哥里没有想到的是,亨利决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亨利利用这屈辱换来的喘息之机巩固王权,重新聚积力量。很快,王权与教权之争又起,在教皇指示下,德意志的封建领主们选出了一位新的国王,但亨利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击败了王国的反对派,并迅速挥师罗马。格里哥里南逃,亨利另立教皇,并为自己加冕为罗马皇帝,终于洗雪了卡诺莎之辱。
  但这只是属于亨利个人的胜利,事实上他胜得很艰难,而且这种对教廷的胜利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教俗双方的大贵族对加强中央政权不感兴趣,而且尽一切力量来阻止皇权的增强。教权依然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而中央皇权却没有增长多少,大封建主的势力不仅没有削弱,而且进一步看出皇权的虚弱,分离活动日益盛行。每当皇帝们南下征伐教皇以获取对精神世界的控制权时,大封建主们总是在皇帝的后院放火。

君王之死同于常人

 
  继任的德意志国王或者说是罗马皇帝中,倒很是出了几位雄才大略的人物,但一样难以挽回时局。
  弗里德里希一世,这个名字远不如另一个名字有名——巴巴罗萨,意大利语的意思是红胡子。800年后,那个叫希特勒的家伙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那场对付苏联的,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突击作战。弗里德里希一世的时代,人们就传说他的胡子是被鲜血染红的。
  他曾经6次打入意大利,为了统治的需要,他的手段极其血腥,发明了许多惨无人道的酷刑。甚至有学者认为德国人在严刑拷打上,早在红胡子的时代就超过了所有民族。红胡子还在米兰进行过大屠杀,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引起了当时欧洲的普遍恐惧。
  但他的一切作为都无助于德国的统一和发展,他的目光跟其他德意志皇帝一样,都盯在国外,而不是国内,都满足于对外的血腥征伐,而不是国内的建设和团结。因此,在后期,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内外交困之中,为摆脱困局,甚至不惜跪下亲吻教皇的脚。
  红胡子的孙子,弗里德里希二世也许是查理曼之后的千年时光中,勉强可以与查理曼相媲美的人物,他刚继承王位,就取消了两项对教皇的承诺,他一不让出西西里岛,二不组织十字军东征。教皇对他宣布破门律,而他的作法与亨利全不相同,他既不忏悔,也不打仗,而是将教皇的命令抄送所有欧洲王室,而他自己却动身前往阿拉伯,访问苏丹王。他会说6种语言,其中包括阿拉伯语,他跟信奉安拉的苏丹王达成了共识,都对200多年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血腥争斗莫名其妙,两人居然互相询问:这两百年的争争吵吵都是为了什么啊?
  苏丹王同意把耶路撒冷交给弗里德里希二世,只留下庙宇,但允许基督教祷告。这一规定一直延续到1918年。而弗里德里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世俗的皇冠放在圣坛上,然后自己给自己加冕,他打破了这一仪式只能由教皇主持的規矩,这是对教皇最大的羞辱。
  更胆大的是,他以大军包围罗马,而自己轻车简从进入罗马,教皇拿他没办法,还得取消破门律。因为和平地拿回圣地耶路撒冷,这是数十万十字军都没有做到的事,而弗里德里希却用最少的流血达到了最成功的胜利,人们没有想到,圣地耶路撒冷居然可以不经战争、不流血就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来。面对这样的人,教皇也无可奈何,虽然此时的教皇比格里高里势力更大,更有力量。
  弗里德里希二世更像个知识分子,他对自己的孩子说:“好好学习。这样你们可以开阔眼界,增加知识;君王之死同于常人。”这种观念几乎让人怀疑是否真是出自于“君权神授”的神圣家族之口。他对各种宗教抱有一种宽容的态度,经常在最狂热的基督教徒面前赞美伊斯兰教的文化。一位阿拉伯作家说:“如果是一个奴隶,他一点也没有价值,而作为一个皇帝,他太有价值了。”而另一位德国作家说:“弗里德里希一世是德国除了查里曼之外,唯一依靠自己力量的德国皇帝。”
  但是弗里德里希的目光依然在国外,事实上他是在本国居住时间最少的皇帝,他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外,如西西里,或者罗马。富有语言天赋的他,学得最烂的语言居然是德语。这样,德意志内部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在他统治时期,德意志的大封建主第一次变成了各邦诸侯,1232年的文件上,第一次把诸侯称为“邦君”。而教皇也没有轻易放过他,德意志的三位大主教在教皇指使下另立新君,此后,被他占领的一些意大利城市爆发了起义,弗里德里希措手不及,于1250年突然死去,帝国随后分裂。此后的德意志皇帝完全成了教皇和德意志诸侯手中的木偶。
  诸侯们不想让中央皇权再发生作用,他们主要的两项工作,其一是阻止皇权加强,另一项是竭力夺取帝国的权力和土地。而罗马教廷也在德意志诸侯们的纷争中谋取自己的利益。在1254年到1273年,居然出现了没有皇帝的“空位时期”,而后来大诗人席勒干脆把它称为“没有皇帝的恐怖时期。”
  1356年,作为德意志最强大诸侯的查理四世登上皇位,他颁布了一项法令,因为用金印盖章,被史家称为“金玺诏书”。它首次用立法的方式承认了七位大诸侯的特权,不仅认可他们选举德意志国王和皇帝的权力,而且认可他们对本国的绝对统治权,把行政、司法、铸币、关税等权力完全移交他们。这一诏书等于用法律的形式确认了德意志的分裂局面。
  这样,在皇权与教权、中央与封建主之间的斗争中,皇权和中央失败了,胜利者是教皇和分离主义势力。德意志千余年的所有力量都被这种内外纷争无聊地挥霍掉了,并被欧洲其他国家一个接一个地赶超。虽然在此期间德意志有过经济的大发展,但因为政治分裂造成的经济分裂,没有一个经济中心,与已经发展成为中央集权的民族国家如英法等国相比,德意志已经大为落后,而这一状况又进一步影响了民族国家的形成。
  统一与强盛的曙光何时才能穿透历史的迷雾?这是当时许多德意志人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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