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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0

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史记
  丞相公孙弘是齐地..川国薛县人,字季。
  年轻时当过县监狱官。
  因犯罪被免官,家穷,只得到海边放猪。
  四十多岁开始学《春秋》及各家注释《春秋》的著作。
  他奉养继母孝顺谨慎。
  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天子刚即史记位,就招贤良文学之士。
  公孙弘已六十岁,以贤良被征召入京当了博士。
  他出使匈奴回来报告情况,不合皇上的意思,武帝怒,认为他无能,公孙弘就借口有病,免官归家。
  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川国又推荐公孙弘,公孙弘向国人推让拒绝说:“我已西去京城接受过皇帝任命,因无能而罢官归来。
  希更改推选他人。”国人却坚决推举公孙弘,公孙弘到了太常那里。
  太常让所征召的一百多名儒士分别对策,公孙弘的对策文章,按等次被排在最后边。
  全部对策文章被送到了皇帝那里,武帝把公孙弘的文章提拔为第一。
  公孙弘被召见,武帝见他相貌漂亮,封他为博士。
  这时,汉朝开通西南夷的道路,设置郡县,巴蜀人对此深感困苦,皇帝命公孙弘去视察。
  公孙弘归来报告,极力诋毁西南夷没有用处,皇上未采纳他的意见。
  公孙弘为人雄伟奇异,见闻广博,常说人主的毛病在于心胸不广,人臣的毛病在于不节俭。
  他盖的是布被,吃饭不吃两样以上肉菜。
  继母死了,他守孝三年。
  他每上朝与大家议论政事,总是先开头陈述种种事情,让皇上亲自选定,从不当面在朝廷上驳斥争论。
  于是皇上观察发现他品性忠厚,善于言谈,熟谙文书法令和官场事务,且能以儒学观点文饰,皇上非常喜爱他。
  两年之内,官至左内史。
  公孙弘向皇帝奏事,有时不被采纳,也不在朝廷加以辩白。
  他曾和主爵都尉汲黯请求皇上分别接见,汲黯先向皇上提出问题,公孙弘则随后把问题阐述得清清楚楚,皇上常常很高兴。
  他所说的事情都被采纳。
  从此,公孙弘日益受到皇帝的亲近,地位显贵起来。
  他曾与公卿们事先约好向皇帝谈论的问题,但到了皇上面前,他却违背约定而顺从皇上的旨意。
  汲黯在朝廷责备公孙弘说“:齐地人多半欺诈而无真情。
  他开始时同我们一起提出这个建议,现都违背了,不忠诚。”皇上问公孙弘,他谢罪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诚。”皇上赞同他的说法。
  皇上身边的宠臣,每每诋毁公孙弘,但皇上却越发厚侍他。
  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张欧被免官,皇上用公孙弘当御史大夫。
  这时,汉朝正开通西南夷,东边设置沧海郡,北边修建朔方郡城。
  公孙弘屡次劝谏皇上,认为这些做法是使中国疲惫不堪而去经营那些无用的地方,希望停止开通。
  于是武帝就让朱买臣等以设置朔方郡的有利情况来诘难公孙弘。
  朱买臣等提出十个问题,公孙弘一个也答不出。
  公孙弘便道歉说:“我是山东鄙陋之人,不知筑朔方郡有这些好处,希望停止做通西南夷和置沧海郡的事,集中力量经营朔方郡城。”皇上就答应了。
  汲黯说:“公孙弘位列三公俸禄很多,但却盖布被,这是欺诈。”皇上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有这事。
  九卿中与我要好的人没有超过汲黯的。
  他今天在朝廷上责难我,确实说中了我的毛病。
  我位列三公却盖布被确属巧行欺诈,妄图沽名钓誉,且我听说管仲当齐国的相,有三处住宅,其奢侈可比齐王,齐桓公依靠管仲称霸,这是对国君的越礼行为,晏婴为齐景公的相,吃饭时不吃两样以上的肉菜,他的妾不穿丝织衣服,齐国治理的很好,这是晏婴向下面的百姓看齐。
 
  如今我当了御史大夫,却盖布被,这使从九卿以至小官吏没有了贵贱差别,真像汲黯说的。
  况且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怎能听到这些话呢!”武帝认为公孙弘谦让有礼,愈加厚待他,终于让他当了丞相,封为平津侯。
  公孙弘为人猜疑忌恨,表面宽宏大量,内心城府很深。
  那些曾同他有仇怨的人,公孙弘表面虽然与他们相处得好,但暗中却加祸于人以图报复。
  杀死主父偃,把董仲舒派到胶西国当相的事,都是公孙弘的主意。
  他每顿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壳的糙米饭,老朋友和他喜欢的宾客都靠他供给衣食,公孙弘的俸禄都供给他们,家中没有余财,士人因此认为他贤明。
  淮南王、衡山王谋反,朝廷追查党羽正紧急,公孙弘病重,自以为无功而受禄,官至丞相,应当辅助贤明君王镇抚国家,使人都知遵循为臣之道,今诸侯有阴谋叛逆者,这都是宰相不称职的结果,恐一旦自己默默病死,没法搪塞责任。
 
  于是向皇帝上书说:“臣闻天下常道有五,用以实行这五种常道的有三种美德。
  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的次序,这五方面是天下的常道。
  而智慧、仁爱和勇敢这三方面是天下的常德,是用来实行常道的。
  所以孔子说‘:努力实践接近于仁,喜欢询问接近于智,知道羞耻接近于勇,知道这三种情况就知道怎样修养了。
  知道怎样修养,然后才知道怎样治理别人。
  天下没有不能自我修养却能去治理别人的。’这是百世不变之道理。
  现陛下亲行大孝,以三王为借鉴,建立起像周代那样的治国之道,兼备文王武王的才德,鼓励贤才,给予俸禄,根据才能授予官职。
  如今我才质低劣,没有汗马之劳,陛下特意把我从行伍间提拔起来,封为列侯,位达三公。
  我的品行才能,不能与这高官位置相称,平素已有病,恐先于陛下的狗马死去,终难报答陛下恩德而搪塞责任。
  我希望交回侯印辞官回家,给贤者让路。”武帝答复他说“:古代奖赏有功的人,表彰有德的人。
  守住先人已成的事业要崇尚文德教化,遭祸患则崇尚武功,没有改变这个道理的。
  我从前幸运地得以继承皇位,怕不能安邦,想同各位大臣共同治理天下,你应知道我的想法。
  大概君子都喜欢善良的人,憎恶丑恶的人,你若谨慎行事,就可常留在我身边。
  你不幸得了风寒之病,何必忧虑不愈,竟上书辞官交印,这样做就是显扬我的无德呀!现在事情稍微少了些,希你少虑,集中精神,辅以医药治疗。”于是武帝恩准公孙弘继续休假,赐给他牛酒和各种布帛。
  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病情大有好转,就上朝理政了。
  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公孙弘发病,终以丞相身份去世,其子公孙度,继承了平津侯的爵位。
  当山阳太守十多年,因犯法而失去侯爵。
  主父偃是齐地临..人,学习战国时纵横家的学说,晚年才学习《周易》、《春秋》、诸子百家的学说,游学于齐国读书人之间,没有谁肯厚待他,而且排斥他,他无法呆下去。
  他家贫困借贷无门,就到北地燕、赵、中山游学,也没人赏识,做客很难。
  孝武帝元光元年,他认为各诸侯国不值得去游学,就西入函谷关,去见大将军卫青。
  卫青屡次向皇上推荐他,皇上不肯召见,他带的钱已花光,留在长安亦已很久,诸侯的宾客们都很讨厌他,于是他向皇帝上书。
  早上进呈奏书,傍晚皇帝就召见他。
  他所说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法律条令方面的事,一件是关于征伐匈奴的事,原文是这样说的:我听说贤明君主不厌深切的谏言而史记广泛观察,忠诚的大臣不逃避重罚而直言劝谏,因此处理国事才不失策。
  使功名流传万世。
  如今我不敢隐瞒忠心,逃避死亡,而要向您陈述我的愚计,希陛下免罪,微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马法》上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已经平定,天子演奏《大凯》的乐章,春秋两季分别举行打猎的活动,诸侯们借以春练军队,秋整武器,以表示不忘战争。
  况且发怒是背逆德行的,武器是凶恶的东西,争斗是最差的末节。
  古代人君一怒则必杀人,伏尸血流,故圣明天子对待发怒非常慎重。
  那致力于打仗取胜而用尽武力的人,最终没有不后悔的。
  从前秦始皇凭借战胜的兵威蚕食天下,并吞战败国统一天下,其功业可与夏、商、周三代开国之君相同,但他一心取胜不肯休止,竟想攻打匈奴。
  李斯劝谏说:“不可以攻匈奴。
  那匈奴没有城郭居住,也无堆积的财物可守,到处迁徙如鸟飞翔,难以得到他们加以控制。
  如派轻兵深入,军粮必定断绝;如携带许多粮食物资沉重难运无济于事。
  即使得到匈奴土地亦无利可图,遇到匈奴人也不能役使他们加以守护。
  战胜他们就必杀死他们,这并非为民父母的君王所应做的事。
  使国民疲惫,而以打匈奴为愉快之事,这不是常策。”秦始皇不采纳李斯的建议,派蒙恬率兵去攻打匈奴开阔了土地,以黄河为界。
  这些土地本是盐碱地,不生五谷。
  这以后秦朝调发全国成年男子去守卫北河地区。
  让军队在风沙日晒中呆了十多年,死的人不可胜数,始终没能越过黄河北进。
  这难道是兵马不足武器装备不充裕吗?不是的,这是形势不允许呀!秦朝又让天下百姓飞速转运粮草,从黄县、月垂县和琅笽靠海之郡县起运,转运到北河,一般说来运三十钟粮食才能得到一石。
  男子努力种田,也不能满足粮饷的需求,女子种麻、纺纱,织布也不能满足军队帷幕的需求。
  百姓疲惫不堪,孤寡老弱得不到供养,死人载道相望,大概由于这些原因,天下百姓开始背叛秦王朝。
  待到高皇帝平定天下,攻取了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聚积在代郡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们。
  御史成进谏说:“不可。
  那匈奴像兽聚而鸟散,追赶他们像捕捉影子一样。
  如今凭借陛下盛德攻打匈奴,我窃以为是危险的。”高皇帝不听,进军代郡山谷,遭到平城被困之危。
  高帝大概很失悔,就派刘敬前往匈奴缔约和亲。
  此后,天下人民才忘记了战争的事。
  所以《孙子兵法》上说:“发兵十万,日耗千金。”那秦朝常积众屯兵数十万,虽然有歼灭敌军、杀死敌将、俘虏匈奴单于的军功,这也恰恰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抵偿全国所耗资财。
  这种上使国库空虚,下使百姓疲惫,扬威国外心中欢愉的事并非是完美的事。
  他们走到哪里偷盗到哪里,掠夺驱驰以为职业,天性如此。
  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和周朝,从不按法律道德督导教化他们,只视他们为禽兽而畜养,而不视其为人类。
  上不借鉴虞夏、商周的经验,下却依照近世的错误作法,这正是我最大忧虑,百姓最感痛苦的事情。
  况战争持续一久,就会发生变乱;做事很苦,就会使思想发生变化。
  这样就使边境百姓疲惫愁苦,产生背离秦王朝的心情,使将军和官吏相疑而与外国人勾结,所以尉佗和章邯才能实现他们的个人野心。
  秦朝政令不能推行的原因,就因为国家大权被这两人所分的结果,这就是政治的得失效验。
  所以《周书》上说“:国家的安危在于君王发布什么政令,国家的存亡在于君主用什么样的人。”希望陛下好好考察这个问题。
  对此稍加注意深思熟虑。
  这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都向皇帝上书,谈论当代重大国事,每人讲了一件事。
  徐氏在上书中说:我听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而不在于瓦解,古今一样。
  什么叫土崩呢?秦朝末年就是这样。
  陈涉并无诸侯的尊贵地位,也没有一尺一寸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贵族后代,没有家乡人对他的赞誉,没有孔丘、墨翟、曾参的贤能,没有陶朱、猗顿的富有。
  但是他从贫穷的民间起兵,挥舞着战矛,振臂大喊,天下人闻风响应,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由于人民困苦而国君不知体恤关照,下民怨而上位者并不知情,世俗败坏而国家政治不好,这三项是陈涉用以凭借的客观条件,这就叫做土崩,所以说国家忧患在于土崩。
 
  什么叫瓦解呢?吴、楚、齐、赵的军事叛乱就是这样。
  吴、楚等七国之王阴谋叛乱,他们自称万乘君主,有披甲战士几十万,威严足以使封国之民畏服,他们的财物足以鼓励其封国的百姓,但他们却不能向西夺取很小的土地,而他们自己却在中原被擒,这是什么原因呢?不是他们的权势比平民百姓轻,不是他们的军事力量比陈涉小,是因为当时先皇帝的思想还未衰弱,而百姓安于乡土喜欢时俗的很多,所以诸侯们没有得到境外的援助,这就叫做瓦解。
  所以说国家的忧患不在瓦解。
  可见天下如有土崩的形势,纵然是处于穷困的平民,只要他们中有人首先发难,就可能使国家遭到危害,陈涉就是如此,何况或许还有三晋之类的国家存在呢!国家纵然没有大治,若没有土崩的形势,虽然有强国和强大的军队起来造反,他们自身很快也会被擒,吴、楚等就是这样,何况群臣百姓起来造反呢!这两种情况,是国家安危的显明的根本之处,希贤明君主多多留意,深刻地观察。
  最近关东地方五谷歉收,年景还未恢复,百姓多半都很穷困,再加上边境一带的战争,按形势的发展和一般常理来看,老百姓将有不安心本地容易流动的心情,这就是土崩形势。
  所以贤明的君主能独自观察到万物变化的原因,明察安危的关键,只在朝廷上治理政事,就可把未形成的祸患加以消除。
  其要领就是设法使国家不出现土崩的形势而已。
  所以纵有强大的国家和军队在那里,陛下仍可以追赶走兽,射击飞鸟,扩展游乐场所,无节制地放纵地观赏玩乐,尽情享受驱马打猎的欢乐,一切安然自如。
  各种乐器的演奏声不绝于耳,帷帐中与美女的情爱和戏子侏儒的笑声亦如从前,然而国家却没有隐忧。
  名望何必定要像商汤、周武王那样高,世俗又何必定要像周成王、周康王时代那样的淳美!虽然是这样,我私下认为陛下是天生的圣人,是有宽厚仁爱的资质,而且确实把治国当作自己根本的职责,能做到这些,那么就不难得到和商汤、周武王同等的名望了。
 
  而周成王、周康王时的时俗也得以复兴。
  这两种情况确立,然后可处于尊贵安全的实际境地,在当代传扬美名,扩大声誉,使天下人人亲近你,使四方边远之民服从你,你的余恩和遗德将盛传几代,面朝南方,背靠屏风,卷起衣袖,与王公大人们作揖行礼,这是陛下所做的事情。
 
  我听说想实行王道,治理国家,就是没有成功,最差的结果也可使国家安宁。
  只史记要安宁,陛下想得到什么,难道还有做不成的吗?你想征讨谁,还有不降服的吗?严安上书说:我听说周朝治理天下,治理得很好的时期有三百多年,成王和康王时期是最兴盛的,刑罚搁置四十多年不用。
  待周朝衰微亦有三百多年,所以五霸才能轮番兴起。
  五霸这些人辅佐天子,兴利除害,诛伐暴虐,禁止奸邪,扶植正道,使天子得以尊贵,五霸去世后,没有继起的圣贤,使天子处于孤立衰弱的地位,号令不能颁行,诸侯恣意行事,强者欺凌弱小,人多的损害人少的,田常篡夺了齐国的政权,六卿瓜分了晋国的土地,共同形成战国纷争的局面,这是百姓苦难的开始,强国致力于战争,弱国备战防守。
  出现了合纵连横的策略,使者的车子奔波急驰,战士铠甲帽盔生满虮虱,百姓苦难无处申诉。
  到秦王嬴政时代,蚕食天下,并吞六国,号称皇帝。
  统一国内政治,毁诸侯国都城和兵器铸钟,以显示以后不再用兵动武。
  善良的百姓得以免受战祸,碰上圣明天子,人们都认为得到了新生命。
  假如秦朝能宽缓刑罚,轻赋税,减徭役,尊重仁义,轻视势利,崇尚忠厚,鄙视智巧,移风易俗,使百姓得到教化,那么世世代代都会安宁。
  但是秦朝不推行这种政治,却因循从前风俗,使那些专做智巧权利之事的人得以重用,而那些忠厚诚信的人却被斥退;法律严酷,政治严峻,阿谀献媚者多,天天听到他们的赞美声,于是心满意足,想入非非;一心想扬威海外,派遣蒙恬率兵北攻匈奴,扩张土地,拓展边境,戍守黄河以北,百姓急运粮草随后;又派尉官屠睢率领水兵攻打南边的百越,派监御史禄凿通运河,运送粮食,深入越地,越人逃跑,经很长时间相持,粮食乏绝,越人攻击,秦兵大败。
 
  秦就派赵佗率兵戍守越地。
  正在这时,秦在北方同匈奴结怨。
  南方与越人成仇,军队驻扎在无用之地,只能进不能退。
  经过十多年,成年男子身着铠甲上战场,成年女子转运粮食,痛苦而无法活,有的吊死在路旁树上,死人一个接一个。
  等到秦始皇死去,天下人大半反叛秦朝。
  陈涉、吴广攻占陈县,武臣、张耳攻占赵地,项梁攻占吴县,田儋攻占齐地,景驹攻取郢,周市攻取魏地,韩广攻取燕地,穷山深谷,豪杰之士一同起兵,记不完。
  但他们都非公侯后代或大官下属,没尺寸权势。
  从闾巷兴起,手执戟矛,顺应时势行动,没有预谋却同时起兵,没有相约却不谋而合,不断扩充土地,最后称霸。
  这是当时的教化使其成事。
  秦国是贵为天子,拥有天下富豪,但却亡国亡家,这是穷兵黩武的后果。
  所以周之败亡在于国势衰弱,而秦之败亡在于国势强大,这是不会因时而变的原因。
  如今想招降南夷,让夜郎来朝拜,降服羌、..,攻夺氵岁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烧其茏城,议论此事的人都加以赞美,这是为臣者的利益,并非天下大计。
  如今中国没有狗叫的惊扰,却受远方备战的牵累,使国家破败,这并非养育百姓的办法。
  去实现无穷的欲望使心意畅快,而与匈奴结怨,并非安定边疆的办法。
  结怨不消除,战争停止而又产生,使近者愁苦,远者惊骇,这不是持久的办法。
  如今全国造铠甲,磨利刀剑,矫正箭杆,积累弓弦,转运粮食,不见休止,此为全国人民共同忧虑。
  若战争时间长,变故就会发生,事情繁杂,疑虑丛生。
  现外郡的土地有几千里,列城数十个,地理山川形势可以控制百姓,胁迫附近诸侯,非皇室之利。
  看看历史上齐国、晋国所以被亡,原因是刑酷,欲望无穷。
  如今郡守的权不只是六卿那样大;土地几千里,不只是闾巷那点凭借;铠甲武器等军械,不只是戟矛那点用处。
  这样的客观条件,如果碰上天下大乱,后果就不容讳言了。
  徐乐和严安的奏折送呈天子,天子召见了主父偃和徐乐、严安,说“:你们都在哪里啊,为何我们相见得这样晚?”于是武帝任命他三人为郎中。
  主父偃屡次进见皇帝,上疏陈说政事。
  皇帝下令任命他为谒者,又升中大夫,一年当中,四次提升他的职务。
  主父偃向皇上说“:古代诸侯土地不超过百里,很易控制。
  如今诸侯有的竟拥有相连的几十个城市,土地上千里。
  天下形势宽缓时,容易骄奢淫乱;形势急迫时,则倚仗强大联合起来反对朝廷。
  现如用法律强行削减他们的土地,反叛的事就会发生,以前晁错的做法就出现这种情况。
  如今诸侯中有的有十几个子弟,而只有嫡出长子世代继承,其余虽也是诸侯王的亲骨肉,却无尺寸之地的封国,那么仁爱孝道就得不到显示,希望陛下命令诸侯可以推广恩德把土地分割给子弟,封他们为侯,子弟们高兴实现了愿望,皇上用这种办法施以恩惠,实际却分割了诸侯王的国土,没削减他们的封地,却削弱了他们的势力。”皇上听从了他的计策。
  主父偃又劝皇上说:“茂陵刚建县,全国豪强富人使百姓作乱的人,可迁徙到茂陵,内则充实京城,外则消除奸猾之人,这叫不诛而害除。”皇上又听从了他的主张。
  尊立卫子夫当皇后,揭发燕王刘定国的阴私,主父偃有功。
  大臣们畏惧他,贿赠他的钱累计千金。
  有人劝说他“:你太横行了。”主父偃说“:我从奋发游学以来已四十余年,志向得不到实现,父母不视我为子,兄弟们不收留我,宾客抛弃我,穷困时日已久。
  况大丈夫生前如不能列五鼎而食,死后就受五鼎烹煮之刑好了。
  我已到日暮途远之时,所以要倒行逆施,横暴行事。”主父偃盛称朔方土地肥沃富饶,外有黄河险阻,蒙恬在此筑城驱逐匈奴,可省去内地转运和戍守水运的人力物力,这是扩大中国土地消灭匈奴的根本。
  皇上看完将他的建议交给公卿们议论,都说不利。
  公孙弘说“:秦朝曾调发三十万人在黄河北筑城,终未修成就放弃了。”主父偃盛称其利,皇上竟采纳主父偃计策,设置了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偃向皇上讲了齐王刘次景在宫内的淫乱行为,皇上任命他当了齐相。
  主父偃到了齐国,把他的兄弟宾客都召来,说:“以往兄弟不给我衣食,宾客不让我进门;如今我作了齐相,诸君中有人到千里之外去迎接我。
  我同诸君绝交了,请别再进我的家门!”于是他就派人用齐王与其姐姐通奸的事来触动齐王,齐王害怕像燕王刘定国那样被判处死罪,就自杀了。
  主持此事的官员把这事报告给皇上。
  主父偃当平民百姓时,曾游历燕地和赵地,等他当了大官后,就揭发了燕王的隐私。
  赵王怕他成为赵国的祸患,想要上书皇帝讲述他的隐私,因主父偃在朝中,不敢揭发。
  等他当了齐相,走出函谷关,赵王就派人上书,告发主父偃接受诸侯贿赂,诸侯子弟中很多因此而封侯。
  等到齐王自杀后,皇帝大怒,认为是主父偃威胁他的国王自杀的,就交给官吏审史记问。
  主父偃承认接受贿赂,实际上没有威胁齐王使他自杀。
  皇上不想诛杀主父偃,这时公孙弘当御史大夫,就对皇上说“:齐王自杀,没有后代,封国被废除变成郡,归入朝廷,主父偃是这事的罪魁,陛下不杀主父偃,无法向天下人交待。”于是皇上就把主父偃家族的人都杀了。
  主父偃正受宠显贵时,宾客数以千计,待他被灭族而死,没人为他收尸,唯独氵交县人孔车为他收尸并埋葬了他。
  天子后来听说了这件事,认为孔车是位长者。
  太史公说:公孙弘的品行虽美好,但也因他遇到了好时机。
  汉朝建国八十余年了,皇上正崇尚儒学,招揽人才,以发展儒家和墨家的学说,公孙弘是第一个被选拔的人。
  主父偃身居要职,朝中高官都称赞他,待到他名声败坏被杀,士人争着讲他的坏处,真是可悲呀!太皇太后王政君向大司徒马宫和大司空甄丰下诏书说:“听说治国之道,首要使百姓富裕起来。
  使百姓富裕的关键在于节俭。
  《孝经》上说:‘使皇上平安,治理百姓没有比用礼更好的了。’‘礼,与其奢侈,宁愿节俭。’从前,管仲当齐桓公的相,使齐桓公称霸,有九合诸侯,匡正天下的大功,然而仲尼说他不知礼,这是因他奢侈过度而同国君相比拟的缘故。
 
  夏禹住矮小房屋,穿粗劣的衣服,后代圣人不遵循他的做法。
  因此可以说,国家政治隆盛时,君主德行优厚的表现,没有什么可以超过节俭的。
  用节俭的美德教化俗民,那么尊卑的次序就会形成,而父母兄弟间的骨肉恩情就会亲密,纷争诉讼的根源就会消失。
  这就是家盛人足,不用刑罚就能治理好国家的根本啊,怎可不努力实践呢!那三公是百官的统帅,是万民的表率。
  没有树立起垂直标帜却得到弯曲影子的情况。
  孔子不是说过吗:‘你领着走正路,谁敢不走正路?’‘选拔贤能者,教育差的人,人们就能得到鼓励。’汉朝兴盛以来,作为皇上得力重臣的宰相都能亲身节俭,轻钱财重道义,表现很突出的没有像从前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
 
  他身居高官却盖布被,吃糙米,每顿只吃一个肉菜。
  但对老友及所喜欢的宾客,却分一部分自己的俸禄供给他们,自己没有多余钱财。
  他确实能从内心自我克制约束,外表上却依据法律行事。
  汲黯诘难他,这些事情才被皇上知道,这是比制度规定的降低一些,但却是可以施行的。
  德行优厚的就去做,否则就不去做,这同背地里奢侈而外表上假装节俭,以此沽名钓誉的人不同。
  他以有病为由要求退职回家,汉武帝马上下令说‘:奖赏有功的,表扬有德的,喜欢好人讨厌坏人,这是你应当知道的。
  希望你少用心思,保养精神,再用医药辅助治疗。’恩准假期让他治病,赏赐牛酒和各种布帛。
  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的病好了,就上朝办公。
  元狩二年,终于在丞相的官位上寿终正寝。
  了解大臣的没有超过国君的了,这就是例证。
  公孙弘的儿子公孙度继承父亲的爵位,后当了山阳太守,因犯法失掉侯爵。
  表彰道义是为了引导世人,勉励教化是圣王的制度,不可改变。
  将恩赐公孙弘后代子孙中嫡系者以关内侯的爵位,食邑三百户,用公车把他们送到京城,将他们的名字报到尚书那里,朕要亲临现场授予爵位。”班固在《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的“赞曰”中说:公孙弘、卜式、儿宽都曾以大雁奋飞之翼的超凡才能,在平凡的燕雀群中遭受困厄,隐迹于猪羊之间,如果不遇到好机会,怎能得到公卿的高位?这时,汉朝建国六十余年,全国安定,府库充实,而四方蛮夷尚未顺服,各种制度还有缺漏,皇上正想举用有文才武略的人,选求这样的人像害怕追不上似的。
 
  汉武帝开始用安车蒲轮去迎接枚乘,看到主父偃等叹息相见太晚。
  因此,群臣羡慕向往,有奇才者同时出现。
  卜式从割草牧羊的人中选出,桑弘羊从商人小子中提拔起来,卫青奋起于奴仆之间,金日石单从投降的人中被选拔出来,这些人都是从前那筑墙的傅说,喂牛的宁戚一类人啊。
  汉朝得到人才,以武帝时期最多。
  学识渊博而有雍容风度的有公孙弘、董仲舒、儿宽;忠厚老实、勤奋做事的有石建和石庆;质朴刚直的有汲黯、卜式;善于推举贤才的有韩安国、郑当时;制订律令的有赵禹、张汤;善写文章的有司马迁、司马相如;能言善辩诙谐滑稽的有东方朔、枚皋;善于应对的有严助、朱买臣;擅长天文历法的有唐都、落下闳;懂音律的有李延年;擅长筹划的有桑弘羊;奉命出使的有张骞、苏武;杰出的将帅则有卫青、霍去病;接受皇帝遗诏辅助幼主的有霍光、金日石单;其余的记也记不过来。
  因此这个时期创建的功业,遗留后世的典籍,后世没有能赶得上的。
  汉宣帝继承大统,继续治理汉朝大业,也讲述儒家六经的思想,召选优秀特异人材,因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因精通儒家学说而被任用;刘向、王褒因善写文章而显贵。
  著名将相有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理百姓成效好的有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这些人,他们都有功勋事迹被后人称道记述。
  参看这些名臣的事迹,可以说是仅次于武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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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字季。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年四十馀,乃学春秋杂说。养後母孝谨。
 
  建元元年,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是时弘年六十,徵以贤良为博士。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有诏徵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弘让谢国人曰:「臣已尝西应命,以不能罢归,原更推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徵儒士各对策,百馀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弘为人恢奇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弘为布被,食不重肉。後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於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馀,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汲黯先发之,弘推其後,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至上前,皆倍其约以顺上旨。汲黯庭诘弘曰:「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张欧免,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原罢之。於是天子乃使硃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原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侈拟於君,桓公以霸,亦上僭於君。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於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於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封平津侯。
  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卻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於胶西,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脱粟之饭。故人所善宾客,仰衣食,弘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馀。士亦以此贤之。
 
  淮南、衡山谋反,治党与方急。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今诸侯有畔逆之计,此皆宰相奉职不称,恐窃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之通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则知所以自治;知所以自治,然後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鉴三王,建周道,兼文武,厉贤予禄,量能授官。今臣弘罢驽之质,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病,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原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天子报曰:「古者赏有功,褎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恶恶,君若谨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今事少间,君其省思虑,一精神,辅以医药。」因赐告牛酒杂帛。居数月,病有瘳,视事。
 
  元狩二年,弘病,竟以丞相终。子度嗣为平津侯。度为山阳太守十馀岁,坐法失侯。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也。齐诸儒生相与排摈,不容於齐。家贫,假贷无所得,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以为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朝奏,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原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凯,春蒐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夫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弊中国,快心匈奴,非长策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地固泽卤,不生五穀。然後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馀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蜚刍輓粟,起於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锺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於粮饟,女子纺绩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盖天下始畔秦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於边,闻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谏曰:「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北至於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然後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亦適足以结怨深雠,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於外国,非完事也。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禽兽畜之,不属为人。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乃使边境之民弊靡愁苦而有离心,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原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各一事。徐乐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於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後,无乡曲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硃、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脩,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於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於匹夫而兵弱於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彊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间者关东五穀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推数循理而观之,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明於安危之机,脩之庙堂之上,而销未形之患。其要,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彊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弘游燕之囿,淫纵恣之观,极驰骋之乐,自若也。金石丝竹之声不绝於耳,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於前,而天下无宿忧。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宽仁之资,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後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於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馀恩遗德为数世隆,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此陛下之所服也。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严安上书曰: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馀岁,成康其隆也,刑错四十馀年而不用。及其衰也,亦三百馀岁,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彊陵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於是彊国务攻,弱国备守,合从连横,驰车击毂,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愬。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锺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於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乡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於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而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欲肆威海外,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於北河,蜚刍輓粟以随其後。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於胡,南挂於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馀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於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後,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彊,不变之患也。
  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茏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於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於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砥剑,桥箭累弦,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旁胁诸侯,非公室之利也。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刻深,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则不可称讳也。
 
  书奏天子,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於是上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数见,上疏言事,诏拜偃为谒者,迁为中大夫。一岁中四迁偃。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彊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彊而合从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適嗣代立,馀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原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原,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於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又从其计。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盖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人或说偃曰:「太横矣。」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馀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戹日久矣。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计,立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宾客不我内门;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王以为终不得脱罪,恐效燕王论死,乃自杀。有司以闻。
  主父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其阴事,为偃居中,不敢发。及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齐王自杀,上闻大怒,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乃徵下吏治。主父服受诸侯金,实不劫王令自杀。上欲勿诛,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乃言曰:「齐王自杀无後,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天子後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
 
  太史公曰:公孙弘行义虽脩,然亦遇时。汉兴八十馀年矣,上方乡文学,招俊乂,以广儒墨,弘为举首。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盖闻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於节俭。孝经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礼』。『礼,与奢也宁俭』。昔者管仲相齐桓,霸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而仲尼谓之不知礼,以其奢泰侈拟於君故也。夏禹卑宫室,恶衣服,後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优矣,莫高於俭。俭化俗民,则尊卑之序得,而骨肉之恩亲,争讼之原息。斯乃家给人足,刑错之本也欤?可不务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万民之表也。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举善而教不能则劝』。维汉兴以来,股肱宰臣身行俭约,轻财重义,较然著明,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位在丞相而为布被,脱粟之饭,不过一肉。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无有所馀。诚内自克约而外从制。汲黯诘之,乃闻于朝,此可谓减於制度而可施行者也。德优则行,否则止,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赏有功,襃有德,善善恶恶,君宜知之。其省思虑,存精神,辅以医药』。赐告治病,牛酒杂帛。居数月,有瘳,视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终于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弘子度嗣爵,後为山阳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义,所以率俗厉化,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赐弘後子孙之次当为後者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徵诣公车,上名尚书,朕亲临拜焉。」
  班固称曰:公孙弘、卜式、兒宽皆以鸿渐之翼困於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是时汉兴六十馀载,海内乂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见主父而叹息。群臣慕乡,异人并出。卜式试於刍牧,弘羊擢於贾竖,卫青奋於奴仆,日磾出於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矣。汉之得人,於兹为盛。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硃买臣,历数则唐都、落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帅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馀不可胜纪。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後世莫及。孝宣承统,纂脩洪业,亦讲论六?,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襃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之属,皆有功迹见述於後。累其名臣,亦其次也。
  平津巨儒,晚年始遇。外示宽俭,内怀嫉妒。宠备荣爵,身受肺腑。主父推恩,观时设度。生食五鼎,死非时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