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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

史记·刺客列传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和力气侍奉鲁庄公。
  庄公喜爱有力气的人。
  曹沫任鲁国的将军,和齐国作战,多次战败撤退。
  鲁庄公害怕了,就献出遂邑地区求和。
  还继续让曹沫任将军。
  齐桓公答应和鲁庄公在柯地会见,订立盟约。
  桓公和庄公在盟坛上订立盟约以后,曹沫手拿匕首劫持齐桓公,桓公的侍卫人员没有谁敢轻举妄动,桓公问:“您打算干什么?”曹沫回答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而齐国侵略鲁国也太过分了。
  如今鲁国都城一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您要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于是齐桓公承诺全部归还鲁国被侵占的土地。
  说完以后,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坛,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谈吐从容如常。
  桓公很生气,打算背弃诺言。
  管仲说“:不可以。
  贪图小的利益用来求得一时的快意,就会在诸侯面前丧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对您的支持,不如归还他们的失地。”于是,齐桓公就归还占领的鲁国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丢失的土地全部回归鲁国。
  此后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专诸的事迹。
  专诸是吴国堂邑人。
  伍子胥逃离楚国前往吴国时,知道专诸有本领。
  伍子胥进见吴王僚后,用攻打楚国的好处劝说他。
  吴公子光说“:那个伍员,父亲、哥哥都是被楚国杀死的,伍员提出攻打楚国,他这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并不是替吴国打算。”吴王就不再议伐楚的事。
  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杀掉吴王僚,就说:“那个公子光有在国内夺取王位的企图,现在还不能劝说他向国外出兵。”于是就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
  诸樊有三个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馀祭,二弟弟叫夷..,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
  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最后好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
  诸樊死去以后王位传给了馀祭。
  馀祭死后传给夷..。
  夷..死后本当传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避不肯立为国君,吴国人就拥立夷..的儿子僚为国君。
  公子光说“: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当立;如果一定要传给儿子的话,那么我才是真正的嫡子,应当立我为君。”所以他常秘密地供养一些有智谋的人,以便靠他们的帮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专诸以后,像对待宾客一样地好好待他。
  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
  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着楚国办丧事的时候,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馀、属庸率领军队包围楚国的潜城,派延陵季子到晋国,用以观察各诸侯国的动静。
  楚国出动军队,断绝了吴将盖馀、属庸的后路,吴国军队不能归还。
  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机会不能失掉。
  不去争取,哪会获得!况且我是真正的继承人,应当立为国君,季子即使回来,也不会废掉我呀。”专诸说“:王僚是可以杀掉的。
  母老子弱,两个弟弟带着军队攻打楚国,楚国军队断绝了他们的后路。
  当前吴军在外被楚国围困,而国内没有正直敢言的忠臣。
  这样王僚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公子光以头叩地说:“我公子光的身体,也就是您的身体,您身后的事都由我负责了。”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铠甲的武士,备办酒席宴请吴王僚,王僚派出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两旁,都是王僚的亲信。
 
  夹道站立的侍卫,都举着长矛。
  喝酒喝到畅快的时候,公子光假装脚有毛病,进入地下室,让专诸把匕首放到烤鱼的肚子里,然后把鱼进献上去。
  到王僚跟前,专诸掰开鱼,趁势用匕首刺杀王僚,王僚当时就死了。
  侍卫人员也杀死了专诸,王僚的侍卫一时混乱不堪。
  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击王僚的部下,全部消灭了他们,于是自立国君,这就是吴王阖闾。
  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此后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迹。
  豫让是晋国人,以前曾经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两家,没什么名声。
  他离开那里去事奉智伯,智伯特别地尊重宠幸他。
  等到智伯攻打赵襄子时,赵襄子和韩、魏合谋消灭了智伯。
  然后,三家分割了他的国土。
  赵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头盖骨漆成饮具。
  豫让潜逃到山中,说:“唉呀!壮士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死,淑女为爱慕自己的人梳妆打扮。
  现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报仇而献出生命来报答智伯,那么,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了。”于是更名改姓,伪装成受过刑的人,进入赵襄子宫中修整厕所,身上藏着匕首,想要用它刺杀赵襄子。
 
  赵襄子到厕所去,心一悸动,拘问修整厕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让,衣服里面还别着利刃,豫让说:“我要替智伯报仇!”侍卫要杀掉他,襄子说:“他是义士,我谨慎小心地回避他就是了。
  况且智伯死后没有继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人啊。”最后还是把他放走了。
  过了不久,豫让又把漆涂在身上,使肌肤肿烂,像得了癞疮。
  吞炭使声音变得嘶哑,使自己的形体相貌不可辨认,沿街讨饭。
  就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了。
  路上遇见他的朋友,辨认出来,说“:你不是豫让吗?”回答说“:是我。”朋友为他流着眼泪说:“凭着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赵襄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爱您。
  亲近宠爱您,您再干您所想干的事,难道不是很容易的吗?何苦自己摧残身体,丑化形貌,想要用这样的办法达到向赵襄子报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难吗?”豫让说:“托身侍奉人家以后,又要杀掉他,这是怀着异心侍奉他的君主啊。
 
  我知道选择这样的做法是非常困难的,可是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那些怀着异心侍奉国君的臣子感到惭愧!”豫让说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赶上外出,豫让潜藏在他必定经过的桥下。
  襄子来到桥上,马受惊,襄子说“:这一定是豫让。”派人查问,果然是豫让。
  于是襄子就列举罪过指责他说“:您不是曾经侍奉过范氏、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消灭了,而您不替他们报仇,反而托身为智伯的家臣。
  智伯已经死了,您为什么单单如此急切地为他报仇呢?”豫让说:“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们都把我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样报答史记他们。
  至于智伯,他把我当作国士看待,所以我就像国士那样报答他。”襄子喟然长叹,流着泪说:“唉呀,豫让先生!您为智伯报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宽恕你,也足够了。
  您该自己作个打算,我不能再放过您了!”命令士兵团团围住他。
  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名,而忠臣有为美名去死的道理。
  以前您宽恕了我,普天下没有谁不称道您的贤明。
  今天的事,我本当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几下,这样也就达到我报仇的意愿了,那么,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恨了。
  我不敢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我还是冒昧地说出我的心意!”襄子非常赞赏他的侠义,就派人拿着自己的衣裳给豫让。
  豫让拔出宝剑多次跳起来击刺它,说:“我可以报答智伯于九泉之下!”于是以剑自杀。
  自杀那天,赵国有志之士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他哭泣。
  此后四十多年,轵邑有聂政的事迹。
  聂政是轵邑深井里人。
  他因为杀人躲避仇家,和母亲、姐姐逃往齐国,以屠宰牲畜为职业。
  过了很久,濮阳严仲子事奉韩哀侯,和韩国国相侠累结下仇怨。
  严仲子怕遭杀害逃走了。
  他四处游历,寻访能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
  到了齐国,齐国有人说聂政是勇敢之士,因为回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间。
  严仲子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备办了宴席,亲自捧杯给聂政的母亲敬酒。
  喝到畅快时,严仲子献上黄金一百镒,到聂政老母跟前祝寿。
  聂政面对厚礼感到奇怪,坚决谢绝严仲子。
  严仲子却执意要送,聂政辞谢说:“我幸有老母健在,家里虽贫穷,客居在此,以杀猪宰狗为业,早晚之间买些甘甜松脆的东西奉养老母,老母的供养还算齐备,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赏赐。”严仲子避开别人,趁机对聂政说:“我有仇人,我周游好多诸侯国,都没找到为我报仇的人;但来到齐国,私下听说您很重义气,所以献上百金,将作为你母亲大人一点粗粮的费用,也能够跟您交个朋友,哪里敢有别的索求和指望!”聂政说“: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在这市场上做个屠夫,只是希望借此奉养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对别人以身相许。”严仲子执意赠送,聂政却始终不肯接受。
 
  但是严仲子终于尽到了宾主相见的礼节,告辞离去。
  过了很久,聂政的母亲去世,安葬后,直到丧服期满,聂政说“:唉呀!我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拿着刀杀猪宰狗,而严仲子是诸侯的卿相,却不远千里,委屈身份和我结交。
  我待人家的情谊是太浅薄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什么大的功劳可以和他对我的恩情相抵,而严仲子献上百金为老母祝寿,我虽然没有接受,可是这件事说明他是特别了解我啊。
  贤德的人因感愤于一点小的仇恨,把我这个处于乡里的穷困屠夫视为亲信,我怎能一味地默不作声,就此完事了呢!况且以前来邀请我,我只是因为老母在世,才没有答应;而今老母享尽天年,我该要为了解我的人出力了。”于是就向西到濮阳,见到严仲子说“:以前所以没答应仲子的邀请,仅仅是因为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尽天年。
 
  仲子要报复的仇人是谁?请让我办这件事吧!”严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说:“我的仇人是韩国宰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众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卫严密,我要派人刺杀他,始终也没有得手。
 
  如今承蒙您不嫌弃我,应允下来,请增加车骑壮士作为您的助手。”聂政说:“韩国与卫国,中间距离不太远,如今刺杀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国君的亲属,在这种情势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难免发生意外,发生意外就会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于整个韩国的人与您为仇,这难道不是太危险了吗!”于是谢绝车骑人众,辞别严仲子只身去了。
 
  他带着宝剑到韩国都城,韩国宰相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护卫很多。
  聂政径直而入,走上台阶刺杀侠累,侍从人员大乱。
  聂政高声大叫,被他击杀的有几十人,又趁势毁坏了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开肚皮,流出肠子,就这样死了。
  韩国把聂政的尸体陈列在街市上,出赏金查问凶手是谁家的人,没有谁知道。
  于是韩国悬赏征求,有人说出杀死宰相侠累的人,赏给千金。
  过了很久,仍没有人知道。
  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人刺杀了韩国的宰相,却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全韩国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陈列着他的尸体,悬赏千金,叫人们辨认,就抽泣着说:“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严仲子了解我弟弟!”于是马上动身,前往韩国的都城,来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聂政,就趴在尸体上痛哭,极为哀伤,说“:这就是轵邑深井里的聂政啊。”街上的行人们都说“:这个人残酷地杀害我国宰相,君王悬赏千金寻查他的姓名,夫人没听说吗?怎么敢来认尸啊?”聂荣回答他们说:“我听说了。
 
  可是聂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中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没有出嫁。
  老母享尽天年去世后,我已嫁人,严仲子从穷困低贱的处境中把我弟弟挑选出来结交他,恩情深厚,我弟弟还能怎么办呢!勇士本来应该替知己的人牺牲性命,如今因为我还活在世上的缘故,重重地自行毁坏面容躯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别人,我怎么能害怕杀身之祸,永远埋没弟弟的名声呢!”整个街市上的人都大为震惊。
 
  聂荣于是高喊三声“天啊”,终于因为过度哀伤而死在聂政身旁。
  晋、楚、齐、卫等国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说:“不单是聂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
  假使聂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没有含忍的性格,不顾惜露尸于外的苦难,一定要越过千里的艰难险阻来公开他的姓名,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韩国的街市,那他未必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
  严仲子也可以说是识人,才能够赢得贤士啊!”从此以后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迹。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是齐国人,后来迁移到卫国,卫国人称呼他庆卿。
  到燕国后,燕国人称呼他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击剑,凭借着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没有任用他。
  此后秦国攻打魏国,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移到野王。
  荆轲漫游曾路经榆次,与盖聂谈论剑术,盖聂对他怒目而视。
  荆轲出去以后,有人劝盖聂再把荆轲叫回来。
  盖聂说“:我和他谈论剑术,他谈的有不甚得当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
  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应该走了,不敢再留在这里了。”派人到荆轲住处询问房东,荆轲已乘车离开榆次了。
  派去的人回来报史记告,盖聂说:“本来就该走了,刚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荆轲漫游邯郸,鲁句践跟荆轲博戏,争执博局的路数,鲁句践发怒呵叱他,荆轲却默无声息地逃走了,于是不再见面。
  荆轲到燕国以后,喜欢上一个以宰狗为业的人和擅长击筑的高渐离。
  荆轲特别好饮酒,天天和那个宰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和着节拍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娱乐,不一会儿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没有人的样子。
  荆轲虽说混在酒徒中,可是他的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
  他游历过的诸侯各国,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望众的人相结交。
  他到燕国后,燕国隐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对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过了不久,适逢在秦国作人质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国。
  燕太子丹,过去曾在赵国作人质,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赵国,他少年时和太子丹要好。
  等到嬴政被立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国作人质。
  秦王对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归。
  归来就寻求报复秦的办法,燕国弱小,力不能及。
  此后秦国天天出兵山东,攻打齐、楚和三晋,逐渐地侵吞各国。
  战火将波及燕国,燕国君臣惟恐大祸临头。
  太子丹为此忧虑,请教他的老师鞠武。
  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遍天下,威胁到韩国、魏国、赵国。
  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坚固险要的地势,南面有泾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据有富饶的巴郡、汉中地区,右边有陇、蜀崇山峻岭为屏障,左边有肴殳山、函谷关做要塞,人口众多而士兵训练有素,武器装备绰绰有余。
 
  有意图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没有安稳的地方了。
  为什么您还因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触动秦王的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让我进一步考虑考虑。”过了一些时候,秦将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接纳了他,并让他住下来。
 
  鞠武规劝说“:不行。
  秦王本来就很凶暴,再积怒到燕国,这就足以叫人担惊害怕了,又何况他听到樊将军住在这里呢?这叫作‘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啊,祸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婴,也不能为您出谋划策了。
  希望您赶快送樊将军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国攻打我们的借口。
  请您向西与三晋结盟,向南连络齐、楚,向北与单于和好,然后就可以想办法对付秦国了。”太子丹说“:老师的计划,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心里忧闷烦乱,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及了。
  况且并非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在天下已是穷途末路,投奔于我,我总不能因为迫于强暴的秦国而抛弃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这应当是我生命完结的时刻。
  希望老师另考虑别的办法。”鞠武说“:选择危险的行动想求得安全,制造祸患而祈请求幸福,计谋浅薄而怨恨深重,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祸患,这就是所谓的‘积蓄仇怨而助祸患’了。
  拿大雁的羽毛放在炉炭上一下子就烧光了。
  何况是雕鸷一样凶猛的秦国,对燕国发泄仇恨残暴的怒气,难道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位田光先生,他这个人智谋深邃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而得以结交田先生,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便出去拜会田先生,说:“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谋划国事。”田光说:“谨领教。”就前去拜访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跪下来拂拭座位给田光让坐。
  田光坐稳后,左右没别人,太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请教说:“燕国与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骐骥盛壮的时候,一日可奔驰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马也能跑到它的前边。
  如今太子光听说我盛壮之年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精力已经衰竭了。
  虽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谋划国事,我的好朋友荆卿是可以承担这个使命的。”太子说“:希望能通过先生和荆卿结交,可以吗?”田光说:“遵命。”于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
  太子送到门口,告诉说:“我所讲的,先生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说“:是。”田光弯腰驼背地走着去见荆卿,说:“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国没有谁不知道。
  如今太子听说我盛壮之年时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力不从心了,我荣幸地听他教诲说‘:燕国、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和您不见外,已经把您推荐给太子,希望您前往宫中拜访太子。”荆轲说:“谨领教。”田光说:“我听说,年长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让别人怀疑他。
 
  如今太子告诉我说‘: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这是太子怀疑我。
  一个人行事却让别人怀疑他,他就不算是有节操、讲义气的人。”他要用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您立即去见太子,就说我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机密。”因此就刎颈自杀了。
  荆轲于是便去会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死,转达了田光的话。
  太子拜了两拜跪下去,跪着前进,痛哭流涕,过了一会说“:我所以告诉田先生不要讲,是想使大事的谋划得以成功。
  如今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他不会说出去,难道是我的初衷吗!”荆轲坐稳,太子离开座位以头叩地说“: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进,使我能够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陈述,这是上天哀怜燕国,不抛弃我啊。
  如今秦王有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
  不占尽天下的土地,使各国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
  如今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土。
  他又出动军队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
  王翦率领几十万大军抵达漳水、邺县一带,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
  赵国抵挡不住秦军,一定会向秦国臣服;赵国臣服,那么灾祸就降临到燕国。
  燕国弱小,多次被战争所困扰,如今估计,调动全国的力量也不能够抵挡秦军。
  诸侯畏服秦国,没有谁敢提倡合纵政策,我私下有个不成熟的计策,认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国,用重利诱惑秦王,秦王贪婪,其情势一定能达到我们的愿望。
  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侵占各国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齐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势杀死他,他们秦国的大将在国外独揽兵权,而国内出了乱子,那么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东方各国得以联合起来,就一定能够打败秦国。
 
  这是我最高的愿望,却不知道把这使命委托给谁,希望荆卿仔细地考虑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胜任。”太子上前以头叩地,坚决请求不要推托,而后荆轲答应了。
 
  当时太子就尊奉荆卿为上卿,住进上等的宾馆。
  史记太子天天到荆轲的住所拜望。
  供给贵重的饮食,时不时地还献上奇珍异物,车马美女任荆轲随心所欲,以便满足他的心意。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荆轲仍没有行动的表示。
  这时,秦将王翦已经攻破赵国的都城,俘虏了赵王,把赵国的领土全部纳入秦国的版图。
  大军挺进,向北夺取土地,直到燕国南部边界。
  太子丹害怕了,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国军队早晚之间就要横渡易水,那时即使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怎么能办得到呢!”荆轲说:“太子就是不说,我也要请求行动了。
  现在到秦国去,却没有让秦王相信我的东西,那么秦王就不可以接近。
  那樊将军,秦王悬赏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购买他的脑袋。
  果真得到樊将军的脑袋和燕国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接见我,这样我才能够有机会报效您。”太子说:“樊将军到了穷途末路才来投奔我,我不忍心为自己私利而伤害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考虑别的办法吧!”荆轲明白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会见樊於期说“: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残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杀尽。
 
  如今听说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购求将军的首级,您打算怎么办呢?”於期仰望苍天,叹息流泪说:“我每每想到这些,就痛入骨髓,却想不出办法来!”荆轲说:“现在有一句话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洗雪将军的仇恨,怎么样?”於期凑向前说:“怎么办?”荆轲说“: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召见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么将军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可以涤除了,将军是否有这个心意呢?”樊於期脱掉一边衣袖,露出臂膀,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腕,走近荆轲说“:这是我日日夜夜切齿碎心的仇恨,今天才听到您的教诲!”于是就自刎了。
 
  太子听到这个消息,驾车奔驰前往,趴在尸体上痛哭,极其悲哀。
  已经没法挽回,于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级装到匣子里密封起来。
  当时太子已预先寻找天下最锋利的匕首,找到赵国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买下它,让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试验,只见一丝儿血,没有不立刻死的。
  于是就准备行装,送荆轲出发。
  燕国有位勇士叫秦舞阳,十三岁上就杀人,别人都不敢正面对着看他。
  于是就派秦舞阳作助手。
  荆轲等待一个人,打算一道出发,那个人住得很远,还没赶到,而荆轲已替那个人准备好了行装。
  又过了些日子,荆轲还没有出发,太子认为他拖延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请他说:“日子不多了,荆卿有动身的打算吗?请允许我派遣秦舞阳先行。”荆轲发怒,斥责太子说“:太子这样派遣是什么意思?只顾去而不顾完成使命回来,那是没出息的小子!况且是拿一把匕首进入难以测度的强暴的秦国。
 
  我所以暂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
  眼下太子认为我拖延了时间,那就告辞诀别吧!”于是就出发了。
  太子及宾客中知道这件事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为荆轲送行。
  到易水岸边,祭神饯行,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节拍唱歌,发出苍凉凄惋的变徵之声,送行的人都流泪哭泣,一边向前走一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又发出慷慨激昂的羽声,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头发直竖,把帽子都顶起来。
 
  于是荆轲就上车走了,始终连头也不回。
  一到秦国,荆轲带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秦王宠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
  蒙嘉先在秦王面前说“:燕王确实因大王的威严震慑得心惊胆颤,不敢出动军队抗拒大王的将士,情愿全国上下做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纳税如同直属郡县职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庙。
  因为惶恐畏惧不敢亲自前来陈述。
  谨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级并献上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装匣密封。
  燕王还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出使臣把这种情况禀明大王,敬请大王指示。”秦王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穿上了礼服,安排了外交上极为隆重的九宾仪式,在咸阳宫召见燕国的使者。
  荆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级,秦舞阳捧着地图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进,走到殿前台阶下,秦舞阳脸色突变,害怕得发抖,大臣们都感到奇怪。
  荆轲回头朝秦舞阳笑笑,上前谢罪说:“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
  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递上舞阳拿的地图。”荆轲取过地图献上,秦王展开地图,图卷展到尽头,匕首露出来。
  荆轲趁机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
  未近身秦王大惊,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挣断。
  慌忙抽剑,剑长,只是抓住剑鞘。
  一时惊慌急迫,剑又套得很紧,所以不能立刻拔出。
  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柱奔跑。
  大臣们吓得发呆,突然发生意外事变,大家都失去常态。
  而秦国的法律规定,殿上侍从大臣不允许携带任何兵器;各位侍卫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依序守卫在殿外,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准进殿。
  正当危急时刻,来不及传唤下边的侍卫官兵,因此荆轲能够追赶秦王。
  仓促之间,惊慌急迫,没有用来攻击荆轲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荆轲搏击。
  这时,侍从医官夏无且用他所捧的药袋投击荆轲。
  正当秦王围着柱子跑,仓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从们喊道:“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把剑推到背后,才拔出宝剑攻击荆轲,砍断他的左腿。
  荆轲残废,就举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没有击中,却击中了铜柱。
  秦王接连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
  荆轲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张开两腿像簸箕一样坐地上骂道“:大事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订立归还诸侯们土地的契约回报太子。”这时侍卫们冲上前来杀死荆轲,而秦王也不高兴了好一会儿。
 
  过后评论功过,赏赐群臣及处置当办罪的官员都各有差别。
  赐给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我,才用药袋投击荆轲啊。”于是秦王大发雷霆,增派军队前往赵国,命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月攻克了蓟城。
  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领着全部精锐部队向东退守辽东。
  秦将李信紧紧地追击燕王,代王嘉就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军之所以追击燕军特别急迫,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
  现在您如果杀掉太子丹,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一定会得到秦王宽恕,而社稷或许也侥幸得到祭祀。”此后李信率军追赶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杀了太子丹,准备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
  秦王又进军攻打燕国。
  此后五年,秦国终于灭掉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
  史记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立号为皇帝。
  于是通辑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门客们都潜逃了。
  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做工。
  时间长了,觉得很劳累,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走来走去舍不得离开。
  常常张口就说:“那筑的声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侍候的人把高渐离的话告诉主人,说:“那个佣工懂得音乐,私下说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渐离到堂前击筑,满座宾客都说他击得好,赏给他酒喝。
  高渐离考虑到长久地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躲藏下去没有尽头,便退下堂来,把自己的筑和衣裳从行装匣子里拿出来,改装整容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吃一惊,离开座位用平等的礼节接待他,尊为上宾。
  请他击筑唱歌,宾客们听了,没有不被感动得流着泪而离去的。
  宋子城里的人轮流请他去做客,这消息被秦始皇听到。
  秦始皇诏令进见,有认识他的人,就说:“这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擅长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
  于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
  渐渐地更加接近秦始皇。
  高渐离便把铅放进筑中,再进宫击筑时,举筑撞击秦始皇,没有击中。
  于是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
  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东方六国的人了。
  鲁句践听到荆轲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说:“唉!太可惜啦,他不讲究刺剑的技术啊,我太不了解这个人了!过去我呵斥他,他就以为我不是同路人了。”太史公说:世人谈论荆轲,当说到太子丹的命运时,说他曾感动天地,“天上像下雨一样落下粮食来,马头长出角来”,这太过分了。
 
  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不是事实。
  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交游,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告诉我的就像我记载的。
  从曹沫到荆轲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们的志向意图都很光明,都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名声流传到后代,这难道是虚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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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於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於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於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於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馀祭。馀祭死,传夷眛。夷眛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適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於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於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後。方今吴外困於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後七十馀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後,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醳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後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於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於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於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原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後四十馀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卻。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於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後具酒自暢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驩,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卫。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於市,购问莫知谁子。於是韩县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於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柰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柰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後二百二十馀年秦有荆轲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於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於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於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於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於赵,而秦王政生於赵,其少时与丹驩。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柰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於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原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於单于,其後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於此也,夫樊将军穷困於天下,归身於丹,丹终不以迫於彊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原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後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於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太子曰:「原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原图国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原因先生得结交於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原足下过太子於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原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於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原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於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原,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後许诺。於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適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原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原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柰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柰何?」荆轲曰:「原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彊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於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原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原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於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於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後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於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岂妄也哉!
  曹沫盟柯,返鲁侵地。专诸进炙,定吴篡位。彰弟哭市,报主涂厕。刎颈申冤,操袖行事。暴秦夺魄,懦夫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