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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06

解体的中东,重回“弱主权时代”

      2011年春天爆发的“ Arab spring”,很快将中东带入了混乱、动荡、恐怖主义和内战的深渊。六年过去了,叙利亚部分地区冲突趋缓,2017年7月7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达成协议,建立新的“冲突降级区”;伊拉克经过三年鏖战,2017年7月9日解放摩苏尔,全面恢复领土完整指日可待;“伊斯兰国”失守摩苏尔,被困拉卡,失“土”亡“国”只是时间问题。形势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已经看到了黎明前的曝光,中东乱局有望画上句号,至少是一个休止符。然而,这些亮点仅仅是表面现象。如果说目前是中东动荡的一个关键节点的话,这不是动荡的终点,而是新一轮动荡的起点。

图 阿拉伯骚乱
中东新一轮动荡显现出两个显著的新特征。
 
      一是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利比亚的国内政治结构回归“弱主权”时代,甚至显现“前主权”时代的一些特征,国内政治版图按教派、部落、民族等传统政治界线划分国家不再是合法使用暴力的唯一主体。二是地缘政治结构从阿拉伯国家主导转变为沙特、伊朗和土耳其三足鼎立。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东纷纷建立主权国家以来,中东就是阿拉伯国家的中东,其他民族国家被限定在其国境以内,阿拉伯国家却能互联互通,中东政治的阿拉伯色彩深厚。经过六年战乱后,伊朗、土耳其深度卷入阿拉伯内部冲突,在阿拉伯政治中的影响大增。中东政治的这两个特征是新生的,却带有“弱主权”时代的历史遗迹,可谓是回到过去。这是对过去100年中东政治进程的逆转,其曲折的过程和深远的影响怎么评估都不会过头。
 
      主权国家或民族国家是现代国际秩序的核心,也是国际和平的基石。中东长期以来却是主权国家、民族国家政治形态发展不完善、不充分、不成熟的地区,这可能是中东政治最重要的特点。纵向看,人、社会、国家、国际体系四个层次之间界线模糊,各个主体的责任、定位不清,相互关系错位、越位。个人、家族、部落、宗教组织等非国家行为体、次国家行为体可以直接同境外国际力量结盟,受其资助、为其服务。横向看,主权国家、跨国家行为体、非国家行为体直接参与国际关系,干涉内政司空见惯,几乎每个国家内部都有其他国家的“第五纵队”。纵横两条线交叉切割,就形成了高度碎片化的中东。当然,碎片化是一个历史演变过程,有高低起伏。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20世纪70年代,中东是一个“弱主权”时代,新兴的主权国家受殖民主义、泛阿拉伯主义、泛伊斯兰主义影响,主权意识、维护主权的能力不强。此后,随着石油美元增多、殖民主义衰落主要国家都强化了国家权力、国族认同,中东进入了“强主权”时代。2011年“ Arab spring”后,中东多国政权名存实亡,中东(主要是阿拉伯国家)又进入“弱主权”时代,甚至往“前主权”时代后退。“弱主权”时代,国家控制能力弱,宗教、民族、部落、民兵、恐怖主义等非国家行为体大行其道,外国干预随之而来。

图 埃及街头骚乱
       阿拉伯世界重回“弱主权”时代,曾是中东政治变局的基本原因,也是目前政局进入新阶段的决定性因素。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后,伊拉克成为首个“弱主权”国家,央府虚弱,库尔德人、逊尼派、什叶派、“基地”组织纷纷建立自己的武装,伊朗、沙特、阿联酋、卡塔尔等国借机介入。伊拉克主权形同虚设,成为中东各股力量的竞技场,最终成为“伊斯兰国”滋生的温床。埃及2011年后经过两次更迭,实力大损、自身难保,来自西奈半岛、利比亚的恐怖袭击面临失控之势。叙利亚、利比亚、也门陷入内战,主权只是法理上的、理论上的。约旦、黎巴嫩、土耳其受难民和恐怖主义外溢影响,也被拖入这场风波,形势危急。放眼阿拉伯世界,只有海湾几个君主国尚能独善其身,阿拉伯国家再也没有能力独占中东政治舞台了。
 
      当阿拉伯世界陷入危机的时候,伊朗却坐收渔翁之利,地区影响力迅速扩大。美国中东问题专家高斯说:“从权力政治角度看伊朗确定无疑是过去10年中东动荡的赢家”。目前,伊朗势力范围形成所谓的“什叶派新月”,是近代以来伊朗中东影响力最大的时候。阿拉伯人哀叹,波斯人控制了中东五个首都:德黑兰、巴格达、大马士革、萨那、贝鲁特!此言虽有过实之处,亦反映部分现实。在伊拉克,伊朗是影响力最大的外部国家,同巴格达什叶派政府关系密切,资助、影响着“人民动员力量”等大批什叶派民兵,甚至对“库尔德地区政府”也有影响。在叙利亚,巴沙尔政府在伊朗和俄罗斯帮助下不仅保住了政权生存,而且还在不断收复失地,伊朗的影响力史无前例。在黎巴嫩,真主党影响力也在上升。在也门,虽然伊朗对胡塞武装的支持不直接、不突出,但是胡塞武装占领首都萨那,仍然象征着伊朗的影响力扩大到了阿拉伯半岛。目前,伊朗在中东四个国家有代理人军队: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也门,而且这些军队都能在所在中东国家居于主导地位。
 
      就在阿拉伯人与波斯人影响力此伏彼起的时候,土耳其人自奥斯曼帝国解体以来首次大规模介入中东事务,成为中东地区政治中的新角色。土耳其建国以来,一直面向欧洲,在政治、经济、外交上寻求全方位融入欧洲,视中东为落后、动荡、麻烦之地。近年来,土耳其入欧受挫,政治伊斯兰崛起,“南下”伊斯兰世界,渴望担当伊斯兰世界与欧洲的桥梁。在“零问题外交”原则的指导下土耳其拉开同以色列的距离,改善同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关系,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连接中东而不卷入中东。2011年“ Arab spring”发生后,政治伊斯兰在中东快速扩散,土耳其高调支持埃及穆尔西政权和哈马斯,积极介入叙利亚的反巴沙尔运动。然而,政治伊斯兰很快被镇压,叙利亚内战打出了“伊斯兰国”和库尔德武装两支力量,土耳其腹背受敌,国家安全面临严重威胁,被拖入中东伊斯兰事务。一方面土耳其继续支持卡塔尔、哈马斯、叙利亚反对派等政治伊斯兰势力,维护自己的政治、意识形态影响力;另一方面增兵叙利亚北部,阻挠库尔德人建国。土耳其先主动后被动卷入中东事务,从伊斯兰通往欧洲的桥梁,回归到伊斯兰世界的一个大国。目前,土耳其在伊拉克、叙利亚、卡塔尔三个中东国家驻军。
 
      在“三国演义”时代伊朗、土耳其是新晋成员,权力、利益受损的是沙特、美国。近半年来,美国、沙特成为中东政治中主动出牌的人,即便不能把伊朗、土耳其的影响推回,也要阻止其进一步壮大。美国特朗普政府迅速调整中东政策,在中东新政治格局中明确站在沙特一边。沙特则采取越来越激进的政策,强力阻挡伊朗、政治伊斯兰势力南下,把自己塑造成伊斯兰世界的新领袖。
 
      2017年初特朗普上台后,改变了奥巴马政府相对谨慎、中立、平衡的中东政策,在处理军事行动、盟友关系时更大胆、更鲁莽。奥巴马时期,美国试图在伊朗和沙特之间维持一定的平衡,改善同伊朗的关系,拉开同沙特的距离,劝说沙特同伊朗分享中东权力;美国在瓦哈比主义与政治伊斯兰之间保持相对中立,维持同“穆斯林兄弟会”的联系,防止逊尼派内部斗争激化;美国在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之间保持平衡,对以色列施加压力,斡旋巴以和谈;美国谨慎处理同土耳其的关系,在武装叙利亚库尔德人问题上相当克制。特朗普则反其道而行,打击“伊斯兰国”、遏制伊朗、支持以色列成为其中东政策的三根支柱。美国大胆武装叙利亚库尔德人,损害土耳其利益,迫使土耳其直接出兵叙利亚北部;美国收紧对伊朗的制裁,直接打击伊朗在叙利亚的无人机,甚至放言对伊朗搞政权更迭;美国威胁将“穆斯林兄弟会”列为恐怖组织,使卡塔尔、土耳其处于被动地位;美国不再对以色列施加压力,因而没有人看好特朗普鼓吹的巴以和谈。当然,特朗普的改变只是政策微调,避免大规模卷入中东的基本政策未变。美国对库尔德人、沙特、以色列的支持都是有条件、有限度的,具有不确定性和两面性。美国对中东形势的影响,最终要通过其地面上的代理人来实现。
 
      在中东安全依然是最稀缺的产品,政权安全又是最核心的安全。对沙特政权安全的威胁,主要源于伊朗和政治伊斯兰。沙特视伊朗为首要敌人,主要原因也是政权安全。伊朗支持伊斯兰革命,反对王权;支持受压迫的穆斯林,特别是什叶派穆斯林 反对伊斯兰国家同美西方合作。这两点是伊朗意识形态的两大核心,皆击中沙特要害,暗合沙特普通民众的心理,特别是东方省的什叶派。理论上,随着伊朗的崛起,沙特、以色列、土耳其、埃及等其他地区大国应当形成联盟制衡伊朗。但实际上,沙特、以色列不可能结盟。因为沙特国内穆斯林群众痛恨以色列,不满政府对以色列示弱,同以色列结盟反而会削弱政权安全。从教派角度看,沙特应当同土耳其、埃及结成反伊朗同盟。但是,土耳其长期支持以“穆斯林兄弟会”为代表的政治伊斯兰,鼓吹伊斯兰民主政治,也对沙特政权安全构成威胁。塞西执政的埃及是世俗政权,视“穆斯林兄弟会”为恐怖组织,接受沙特资助,可以担任反伊朗同盟的重任。然而,埃及只关注“穆斯林兄弟会”,对伊朗没有兴趣。因此,沙特没有办法组建反伊朗的国家联盟。为应对不断增长的伊朗威胁,沙特寻求美国支持,继续培植代理人,甚至亲自上阵,在关键地点阻遏伊朗影响力。2011年沙特出兵巴林,帮助巴林平息什叶派暴乱。2015年沙特出兵也门,遏制胡塞武装南下。
 
      “穆兄会”2012年在埃及执政后,沙特积极支持军方推翻“穆兄会”并在2013年塞西上台后给予埃及大量经济援助。2015年萨拉曼继承沙特王位后,视伊朗为首要敌人,一度缓和同“穆兄会”的关系,寻求逊尼派内部团结。沙特缓和同土耳其的关系,协调双方在叙利亚的行动;改善同也门“穆兄会”的关系。2015年10月俄罗斯直接卷入叙利亚内战后土耳其逐渐向俄罗斯、伊朗阵营靠拢,沙特与土耳其渐行渐远。2017年以来,沙特、以色列、阿联酋、美国在反“穆兄会”、反伊朗问题上趋于一致,沙特的行为越来越大胆。沙特左右开弓,同时遏制伊朗和“穆兄会”。6月5日,沙特等国同卡塔尔断交,就是着眼于伊朗和“穆兄会”。断交和空袭也门是沙特近年来采取的最大胆对外措施,显示出沙特将伊朗、政治伊斯兰势力阻挡在波斯湾以北的决心。

图 Isis兴起
      面对沙特、美国合力围堵的局面,伊朗回旋空间不大,必然会强硬回击。近10多年来,伊朗借阿拉伯国家碎片化之势,顺势扩大影响力,小成本大制作,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鲁哈尼执政后,将改善国际环境作为最大的执政诉求和资本。今年以来美伊关系倒退,沙伊关系恶化,鲁哈尼信誉严重受挫,面临国内强硬派的强大压力。特别是6月7日伊朗受恐怖袭击后,首次直接打击叙利亚境内目标,显示出其防守反击的决心。
 
      沙特、伊朗和土耳其三足鼎立是近百年来中东政治格局的大变革,三国之间不仅存在权力之争,而且有浓厚的教派、意识形态竞争色彩。在宗教上,沙特是保守的瓦哈比,伊朗是什叶派,土耳其是温和逊尼派。在意识形态上,沙特是王权政治,伊斯兰教服从、服务于王权,不参与国家政治;伊朗是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治,公民享有一定的政治权利;土耳其是伊斯兰政党执政的民主国家,是伊斯兰民主的代表。这种权力结构、教派、意识形态的重组,不仅会引起三方之间的斗争,也必然会引起地区相关国家、非国家行为体的重新排列组合。“ Arab spring”刚刚发生时,政治伊斯兰崛起,沙特等海湾国家惊慌失措被动应对;卡塔尔、伊朗、土耳其主动出击,积极参与。现在,借美国同伊朗、土耳其矛盾激化之机,沙特主动出牌,伊朗、土耳其则被动回应。

图 中东国家骚乱
      阿拉伯国家“弱主权”时代不仅重塑地区格局,还影响着相关国家的国内政治生态,特别是处于内战的国家,这些国家的主权更弱,甚至已经回到“前主权国家”时代。随着后“伊斯兰国”时代的来临,叙利亚、伊拉克再次成为各方争夺的权力真空,特别是“伊斯兰国”撤退留下的领土真空。最近,美军直接空袭叙利亚军车、伊朗无人机,就是要阻止叙利亚、伊朗力量向这些真空地带挺进。美俄两国互相给对方划活动范围的红线,也是为其地面代理人争夺这些地带。同过去的战争状态相比,叙利亚、伊拉克战争将呈现出新的特征。
 
      伊拉克、叙利亚两国经过多年战争后,目前已经大体上形成以教派、部落、民族聚居为特征的政治格局,且各派均有自己的武装、行政机构。根据历史上的民族、教派居住传统,各派力量的核心区已经形成。根据联合国难民署报告统计,截止到2016年底,叙利亚有1200万人成为难民,占其总人口的一半以上;其中550万成为国际难民,630万为国内难民,每1000个人就有650人成为难民。在伊拉克,420万人成为难民。从权力政治角度看,难民大规模流动改变了这些国家的人口结构。在大流动过程中,什叶派、逊尼派、库尔德人迁出混居区,向本教派、民族聚居区集中。在叙利亚、伊拉克两国,这样的权力结构重组已经相对成型,每一支力量都有自己的核心居住区,背后都有境外力量支持,没有一支力量能够完全占领其他族群的居住区,这是“冲突降级区”能够成功的主要原因。通过战场上的多年较量,各股力量之间形成相对平衡之势,未来再发生全国性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不大,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断的小规模冲突,聚焦于少数真空区、控制区边缘地带的争夺。
 
      美俄两国在新冲突中的利害关系不大,均不想卷入旷日持久的地面战争,均无意通过武力改变已经形成的地面控制区,想通过谈判把各派的势力范围固定下来。但是对巴沙尔政府、土耳其、伊朗、真主党、库尔德人而言,事关领土核心利益,必将全力以赴。如果将以美国、俄罗斯为首的两个阵营喻为两辆马车,美俄两匹马不想往前走,其他的马却要拼命往前冲。美俄可能会被一步步拖入战争,甚至存在双方擦枪走火的可能;美俄也可能通过谈判、施压等手段,抵制其地面代理人,降低冲突烈度。
 
      六年的中东乱局没有改变国界线,却改变了地区政治模式。不论是三足鼎立的地区格局,还是回归教派、民族势力范围的国内政治格局,尘埃落定需要非常长的时期。特别是在国内政治层面上,目前争夺的仅仅是少数真空地区,未来确定各个派别的控制边界必是更大范围、更长时间的冲突。只有领土控制线确定了,相关政治体的治理问题才能提上议事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