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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4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鲁仲连,齐国人,一生好帮人出一些高妙特异的计谋,可是等事成之后,却不愿受酬谢,不肯居官任职,独好保持他那超然的高节。
 
  他喜好游历四方,曾到过赵国。
  当赵孝成王在位的时候,秦昭王命令白起为将,大破赵国长平的军队,先后共坑杀赵国士兵四十余万人,利用赵国精兵强将全都折损在外的时机,乘势长驱直捣赵国首都,将一座邯郸城给团团围起来。
  围在城里的赵王焦急得不得了。
  可是各国诸侯的救兵,却没有敢去进攻秦军的。
  魏安矨王虽派出将军晋鄙领兵前往救赵,可是就因惧怕秦国的威势,大兵行到赵魏两国交界的荡阴,便将部队停留下来,不敢再向前开拔。
  在这个时候,魏王同时又派出一个复姓新垣,名叫衍的一位客将,乘机会由小路钻进邯郸城,通过平原君的关系,对赵王说:“秦王所以要急着包围赵国首都的原因,是因为从前同齐盡王争强称帝(一个称西帝,一个称东帝),后来齐盡王取消帝号,秦昭王也跟着除去了帝号。
 
  现在齐国的国势已大不如从前,比起盡王时代,那要衰竭多了。
  而如今,惟独剩下一个秦王独统天下,这一次他的东来,未必就是贪取你们的这座邯郸城,他的真实意图是想恢复往日的帝号。
  倘若赵王真能派遣使者前往秦国,拥戴秦昭王做皇帝的话,秦王必定会感到高兴,那么他就会下令撤围而去的。”平原君听了,认为此事事关重大,迟疑考虑,未能立即作决定。
  这时期,鲁仲连恰巧游历到赵国,正好遇到秦军包围赵都,听说魏王派来一位客将,怂恿赵王拥秦为帝,鲁仲连认为这样很不妥当,于是就去拜见平原君,问他说“:事情打算怎样决定?”平原君回答说“:我赵胜怎么还敢持论国事!前一阵子,四十万大军全都阵亡于外,如今秦军又包围邯郸城而不去。
 
  承魏王派来的一位客将新垣衍,要让赵王拥秦为帝,现在这人还在城里,我赵胜怎敢再持论国事!”鲁仲连听他这么说,便讲:“原先我还以为您是天下的贤公子呢,我现在才知道您并不是什么天下的贤公子。
  那位大梁来的新垣衍现在人在哪儿?我愿替您责备他,把他打发回去。”平原君说:“我赵胜愿为您介绍,让他和您相见。”平原君于是去见新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现在他在我那里,我跟您介绍,让他和您相见。”新垣衍说:“我听说过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我新垣衍是当人家臣子奉命来此的,做差使的有一定的职事,我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说出要您和他相见了。”新垣衍只好答应同他相见。
 
  鲁仲连见到新坦衍后,并没有开口讲话。
  新垣衍说“:我看外来居留在这座围城中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
  现在我看您清高的容貌,并不像有求于平原君的,可是你为何留这座围城中而不离开呢?”鲁仲连说:“鲍焦德义至高,因不愿屈从浊世之政而轻生,可是世上的人,都认为他器度狭小,是因想不开而自杀的,其实世人的看法都不对。
 
  现在一般的人,都没有什么知识学问,只知道为自己的利益打算,而不懂得申张正义,群起反对不合理的事。
  像那侵略别人的秦国,是个不顾礼义,崇尚以斩获敌人首级多寡来计算功劳的国家。
  他们惯用权诈的手段来驱遣士人;惯用看待俘虏的方式来奴役百姓。
  要是那秦王凭藉暴力,毫无忌惮的做起皇帝,既而号令起四海,迫使天下人都要受他的驱遣和奴役的话,那我鲁仲连宁可跳进东海而死,也不愿做他的子民。
  现在我所以要来拜见将军的原因,主要是想来帮助赵国。”新垣衍问道:“先生说要帮助赵国,到底是怎样帮助法呢?”鲁仲连说“:我将让魏国和燕国来帮助他,齐国和楚国本来就是帮助他的。”新垣衍说“:您说燕国来帮助他,这个我可以听信;但至于说魏国,那就不一定了,因为我就是魏王派来要劝赵王拥秦为帝的代表,先生怎么能让魏王去帮助赵国抵抗秦国呢?”鲁仲连说“:这是因为魏王还没有看清秦王称帝之害的缘故,所以会想拥秦为帝;要是让魏王看穿秦王称帝的害处,那么他就必然会反过来帮助赵国抗御秦国的。”新衍垣问道“:秦王称帝的危害在哪里?”鲁仲连解释说“:从前齐威王曾倡导仁义,率领天下诸侯去朝拜周天子。
 
  那时周天子的府库空虚,国势又极其衰微,天下强国,没有人肯去朝拜的,惟独齐威王肯率先前去朝拜。
  隔了一年多,周烈王崩殂,各地诸侯都去吊丧,齐王也去了,只是到得较晚,那新登基的周天子便发怒了,派使臣讣告齐王说:‘天子死了,犹如天塌地裂,继位的太子都寝苫居庐在守丧。
  东方的藩臣田婴齐到得最后,该处以斩足的重罚。’齐威王勃然大怒,很粗鲁地骂道‘:呸!呸!你娘只不过是个贱婢而己,算得上什么东西!’这样一来,结果齐威王就惹来了天下人的讥笑。
  当周烈王活着时,就去朝拜他;到他死了,就去骂他,何以齐威王会这么做呢?那实在也是无法忍受那新天子的苛求啊!其实那些做天子的,无一不是喜好作威作福的,这也没什么好值得奇怪的,要是让秦王为帝,恐怕他耍的威风还不止于此呢?”新垣衍说“:先生不曾见过那当人仆役的吗?十个人跟随着一个主人,难道是仆人的力量敌不过主人,或是智力比不上主人,所以才乖乖听从主人的吗?其实那只不过是畏惧主人的权势,所以才这样的啊!”鲁仲连听了,很感慨地问道“:那么魏王与秦王相比,难道就像是史记仆人跟主人一样吗?”新垣衍回答说“:是的。”鲁仲连便说:“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将使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新垣衍听了,很不高兴地说:“唉!唉!先生您说这话也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先生又怎能使秦王把魏王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那当然,我慢慢地讲给您听。
 
  从前九侯、鄂侯和文王是纣王的三公。
  九侯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所以就进献给纣王,可是纣王却认为不好,然后又怪罪到她父亲身上,于是就把九侯剁成肉酱了。
  鄂侯为了这事,跟纣王论理,辩论得很激烈,纣王恼羞成怒,所以连同鄂侯也一起杀了,并将他的尸体晒成肉干。
  文王听到这事,忍不住长叹一声,结果纣王就把他逮捕起来,关在牖里之库一百天,还想将他置于死地。
  魏王和秦王同样都是称王的平等国君,现在魏王何以自甘下贱,情愿走上被秦王割宰的地步呢?从前齐盡王准备到鲁国去,夷维子替他驾马车,跟随前往。
  到了鲁国,夷维子很神气地问接待的官员说‘:你们将用何种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鲁国的官员说‘:我们预备用十副太牢的礼仪来款待你们的国君。’夷维子却很不屑的说‘:你这是根据什么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你可知道,我们的国君是被尊为东帝的天子啊!天子巡行到诸侯的地方,诸侯就得让正寝,避居在外,并交出库馆的锁钥。
 
  每天清晨,还要撩起衣服,搬动几席,在堂下侍候天子用餐,待天子吃完饭,然后才退下去听闻朝政。’鲁国的官员听到这个不合理的要求,立刻落锁闭关,不管他是天子不是天子,死也不肯接纳。
  齐盡王既不能进入鲁国,便打算到薛的地方,中间需向邹国借路穿过。
  那时,邹国的国君刚死,齐盡王想进去吊丧,夷维子对邹国的嗣君说:‘天子来吊丧,地主国一定要将灵柩从坐北朝南的位置,调转为坐南朝北的方位,这样好让天子朝向南面吊丧。’邹国的群臣听了,气愤地说:‘若是必须如此的话,我们宁愿刎颈而死,也不愿接受这个不合理的吊丧。’结果齐盡王又没到邹国去。
 
  那邹鲁两国的臣子,当他们国君活着时,无力尽礼侍奉供养他们的国君;当他们国君死了之后,又无力行周备的礼节,像这种国力极为贫弱的小国,当称霸过东方的齐盡王想把天子的威风加到他们身上时,那邹鲁两国的臣子尚且懂得反抗,而现在秦国是拥有兵车一万辆的大国,魏国也是拥有兵车一万辆的大国,同样都是拥有兵车万辆的大国,各自都有称王的名号,为何看到秦国在长平打了一次胜战,就吓得要劝赵国去尊人为帝呢?如此看来,堂堂的三晋大臣,简直比邹鲁两国的奴仆婢妾都不如。
 
  再说,秦王的野心也不会因你们尊他为帝,他就会满足。
  如果他一旦当起皇帝来,那么他必定还要真正行使天子的职权,他一定会调整诸侯大臣的职位,把他认为不好的换下,换上他认为好的;把他所憎恶的除掉,而安插上他所喜爱的。
  除此之外,他还会差遣他的子女和精于进谗的婢妾,做各国诸侯的妃嫔姬妾,要她们住进魏王的宫殿里,到那时,魏王还能安然无恙不出事吗?而将军您还能担保一如往昔得到魏王的宠幸和信任吗?”新垣衍听完了这番话,赶忙立起身子,拜了两拜,向鲁仲连道谢说:“起初,我以为先生是一位平凡的人,到现在,我才知道先生真是天下的贤士。
 
  我愿意就此回去,从今以后再也不敢倡导拥秦为帝的事了。”围攻邯郸的秦将,听到这个消息,为此退兵五十里。
  适巧魏国的公子无忌也夺得了晋鄙的兵符,率领大军赶来救赵,向秦军发动攻击,于是秦军就撤围而去了。
  鲁仲连帮助赵国抵抗秦王的计谋告成以后,平原君非常感激他的相助,便想分封一块土地来酬谢他,可是鲁仲连辞谢推让了三次,始终不肯接受。
  于是平原君便又设下酒宴来款待他,当酒喝得很畅快时,平原君起身走到他的跟前,送上千金,做为谢仪。
  鲁仲连看了笑着说:“一个被天下人所敬仰的高士,他所以可贵的地方,就是在于他能为人排除患难,解去纷乱,却又不向人索取任何酬报。
  要是想要向人索取酬报的话,那乃是商人的行为,我鲁仲连是不会干那种事的。”宴罢,就别平原君而去,终生没再和平原君相见。
  事隔二十余年,有位燕将攻下齐国的聊城,聊城里的人,有的跑到燕国去散布燕将坏话,燕将因怕燕王听信谗言,归国后会被杀掉,于是就留住在聊城,不作回国的打算。
  而齐国的田单以火牛攻燕成功之后,逐步收复了失土,最后只剩下聊城没有收回。
  攻打了一年,士卒多半战死,可聊城仍旧攻不下来。
  鲁仲连写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进城去给燕将看。
  信上写道:“我听说:‘智者善观时势,不会违背时机以丧失权益;勇者重名轻死,不会贪生怕死以损灭威名;忠臣献身报国,不会先考虑自己,尔后再考虑国君。’现在姑且就用这三条标准来谈谈您的行为。
  您原本是燕国的一名重臣,而今您只顾自己一时的忿怒,便留守聊城而不回国,再也不管燕君失去臣子。
  像这样只顾自己安危,而不顾国君伤心的作法,就不能算得上是忠臣。
  孤守聊城,来抵抗齐国的雄师,迟早终有失守的一天,到城陷落,您再自杀,那么您的威名已无法再伸展到齐国,像这样有损您英名的死法,是不能算是勇士的。
  日后弄到城破身亡的地步,那么您一生的伟绩勋业不但毁于一旦,就是您一世的英名也将随之损灭,像这种不识时务,会导致利益丧尽的作法,是不能算智者的。
  一个作为将军的人,要是智、仁、勇三者都不具备了,那么世上的人主就不会以他为臣子,游说之士也不会四处去称道他。
  所以一个智者,要能认清形势,遇事不多反复计虑;一个勇者,要不怕死,逢到生死难决的事,要明快果断。
  现在您的未来,究竟是要生还是要死?是要荣还是要辱?是要贵还是要贱?是要尊还是要卑?就全看您自己决断了。
  而此刻就是您下决心的最好时刻,时机一过,便不再来,此事关系重大,希望您仔细计议,切莫同一般世俗之见,苦撑死守下去。
  楚国来攻打齐国的南阳,魏国来攻打他的平陆,可是齐国围攻聊城的部队并没有前去救援的意图,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齐人的心中认为丢失南阳的害处较小,收回聊城的利益大,所以他们立定计划,决心要收回聊城。
 
  现在秦国出兵东下,魏国已不敢东面侵略齐国,齐秦连横的局面已形成,楚国的形势便告危急。
  过去,当齐国受到楚魏交攻最激烈的日子,即使是牺牲南阳给楚国,割弃平陆给魏国,而只要能收回聊城,那么齐人的心都愿意决定这么做。
  如今,楚魏侵略齐国的部队都已先后撤走,而您们史记燕国的部队又不见有谁来救援您。
  认为不会再有外国入侵的齐国,集中全国的兵力,专来对付您这一座势孤力单的聊城,双方对峙已有一年之久,只要齐国再多施加压力,那么聊城残破的局面就会立刻出现。
  不用说是智者,就连我也看得出您不能再保住聊城了。
  况且燕国年年发生大乱,君臣损失不计其数,上下迷迷糊糊,粟腹以十万的大军,连连在外打了五次败仗,使得一个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屡次被赵国所困,疆土被削夺,国君受窘困,被天下人嘲笑。
  像这种弊病丛生,祸端日多,百姓惊慌,无所归心的国家,还能出兵救您吗?然而在这种后援断绝的情况下,而您凭一群疲惫不堪的聊城百姓,竟能抵挡整个齐国的兵力,这点能耐,简直像墨翟的守宋而能退却楚军一般的高明啊!困守一年,粮尽援绝,可吃的没有了只能取些死人的肉来吃;可烧的没有了只能捡些死人的骨头来烧。
 
  战到这种地步,可是您的部下竟连一点叛离北去的心也没有,您的用兵真是像孙膑那样善抚士卒,使其士卒永不二心一般的卓绝啊!就凭这些表现,您的贤能足以显扬于天下。
  虽然您守城表现是如此的优异,但是为您着想,您还是不如把聊城还给齐国,而您保全车甲,撤离归报燕王来得好。
  因为那燕王正感孤立无援,看到您保全车甲回来,必会感到如获支柱一般的欢喜;那燕国的士民,正感..徨无靠,看到您安全回来,必会感到像见到父母一般高兴;您那些旧日朋友,正感到低头丧气,看到您光荣回来,也必会卷起衣袖振臂高呼,四处宣扬您的事迹,如此,您的功业更加显赫了。
 
  乘此机会上辅孤立无助的燕王而来驾御群臣;下养惶惑不安的百姓,并资助盘缠贫乏的游士。
  对于国事,由您去矫正它;对于日益败坏的习俗,由您去改革它。
  这样您的功名地位就可以确立,您为什么不这样去做呢?如果您无心回燕,或是认为燕王不足以扶持,那您为何不抛弃燕国,抛去世俗的议论,干脆投靠到齐国来呢?要是到齐国来,那么我请齐王分割土地给您,替您立定封号,让您富裕可跟秦国分封于陶的魏冉和分封于商的卫鞅相比,还可使您尊荣贵显,可以世世代代向人称孤道寡,永远跟齐国共存荣,久而不失,这也是一条很好的对策。
 
  以上两计,都足以显扬名声,获得厚益,希望您仔细考虑,二者之中,审慎选择一项而行。
  “我又听说:‘拘守小节的人,不能成就光荣的名声,厌恶受小耻辱的人,不能建立伟大的功业。’管仲曾暗算过齐桓公,用箭射中桓公的带钩,要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件形同以臣弑君的叛逆罪行。
  同时,他辅佐公子纠失败,不能为主殉难而死,要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贪生怕死的表现。
  既不能为公子纠而死,甘心被绑,手上加梏,脚上加镣,打入囚车,从鲁一路被押送到齐,要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是极为耻辱的事。
  一个人若要犯有这三种失节的行为,不单是世上的人君不肯以他为臣子,就连乡里的人也都不愿同他交往。
  假使当初管仲拘守小节,怕受耻辱,宁可被囚禁而不出来,或是殉死于鲁国而不回到齐国的话,那么他一辈子也脱不掉弑逆背叛和被囚禁受辱的恶名了。
  像背有这种恶名的人,连地位最贱的奴婢尚且感到可耻而羞与之同名,更何况是世俗人呢?但是管仲不以己身的被囚受困为辱,而以天下未能大治为耻;不以没为公子纠殉难为辱,而以声威没能伸扬于国间为耻。
  所以他身负三项失节的行为,而使齐桓公成为巨霸之道,因此他的名望高过于天下任何人,他的光辉也照耀到邻国,这是何等的荣耀啊!还有一位名叫曹沫的,起初,他作为鲁国的大将曾三次领兵出战齐国,可是三次都打了败战,结果把鲁国的国土给丧失了五百多里。
 
  当时,虽有雪耻复仇的机会,要是曹沫不肯回头多加顾虑,不肯多加思量,认为兵败失地为可耻事,为守小节,拔起剑来就一死了之的话,那么他在历史上也免不得落得一个败军之将的臭名。
  可是他能忍下三次败北的耻辱,肯退回来同鲁君商议计划。
  后来,利用齐桓公朝见天下诸侯,跟诸侯会盟的机会,曹沫只凭一把利剑,在坛坫之上,抵住桓公的心部,面不改色,辞气不乱,侃侃陈词。
  结果,三次战败亡失的土地,却在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全索取回来,连整个天下的人,也都为之震动。
  各地的诸侯,莫不感到惊骇。
  他的声威还远扬到东南的吴越。
  像管仲、曹沫二人,并不是不能以死来成就小廉和小节的人,只是他们认为杀身以灭躯体,等身体从世上消失,名声也随后消逝,而大功大名就根本无法建立,那样拘守小节而死才是最不明智的。
  所以他们懂得隐忍,暂时抛去让他们感到耻辱的事,忍辱不死,而去建立永世不朽的功业。
  结果,他们的功业,足以与三代之王媲美流芳;他们的荣名,也可与天地共长不灭。
  他们两人建立功名的榜样,希望您能选择其一去做。”燕将看了这封信后,哭了三天,还是迟迟不能决定。
  因为想归燕的话,已跟燕王有过磨擦,恐怕回去之后会杀戮,想降齐国的话,一年来杀伤和俘虏齐国的士卒极多,怕降齐后会遭到他们的报复。
  左思右想,终觉不妥,最后只有长声叹息地说“:与其让别人来杀我,还不如自我了结。”于是就自杀而死。
  当他身亡之后,聊城里发生大乱,田单就进城屠杀一番,终于收复了聊城。
  田单凯旋还朝,对鲁仲连说要封他官爵,鲁仲连却对人说:“我与其接受富贵爵禄而要屈己听命于人,还不如固守贫贱,看淡世俗的荣利,让自己过着适意的生活还来得愉快些。”于是就逃到海岛上隐居起来了。
  邹阳,齐国人。
  游历到梁国,与故友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等人相交往。
  上书给梁孝王,愿在梁国做事,介于梁孝王的两个宠臣羊胜和公孙诡之间。
  因此羊胜等一帮小人,非常的嫉恨邹阳,便在梁孝王面前讲他的坏话。
  结果,梁孝王一怒之下,就将他打入监牢,交给狱吏审讯,并想把他杀掉。
  邹阳作客游宦于梁,没有想到会因谗言而被捕,生怕下狱之后被冤而死,不但背个不清不白的罪名,还要受到世人的非议。
  为求洗雪冤枉,于是他便从狱中上书给梁孝王说:“臣听说:‘忠心侍上的人,没有不得君上以腹心相报的;以诚事君的人,是不会受到国君猜疑的。’过去,臣对这两句话常信以为真,哪知现在才发觉这只是骗人的空话罢了。
 
  从前荆轲钦慕燕太子丹的情义,所以奋不顾身地肯为他去刺杀秦王。
  由于他的精诚感天,以致白虹都为之贯穿太阳,只因为他要等候另一位助手的到来,没能立刻动身入秦,燕太史记子丹就起疑心,怕他反悔不敢前去。
  还有,当白起大破长平四十万赵军的时候,卫先生立即赶回秦国,好心好意的为秦王策划一举吞灭赵国的良策。
  由于他的精诚动天,天上的太白金星都已为之侵蚀星宿,可是秦昭王一听应侯的谗言,就起疑心,不肯听信他的计策去做。
  像他们两人的精诚,天地都为之感动而起变化,可是偏偏不能取得自己的国君的信任,这岂不是可悲的事?如今,我也是想尽我之忠,竭我之诚,献出我所有的计谋才智来报效大王,希望得到大王的信任。
  可是大王左右的人,不明白我的心意,竟将我交付狱吏拷问,使我蒙上不白之冤,而为世人所疑,这真是使荆轲和卫先生由死复生,也无法让燕太子丹和秦昭王觉醒了。
  臣的被捕入狱,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臣的冤枉。
  从前卞和贡献璞玉,反被楚王剁去双足;李斯竭忠侍君,反被二世胡亥处以腰斩的极刑。
  箕子所以要佯装颠狂,接舆所以要隐居避世的原因,为的就是怕尽忠侍君反遭杀身之祸的缘故啊!现在臣被打入囚牢受审,情况跟他们实有相同的地方,希望大王能细心考察卞和和李斯的本意,而不要像楚王和胡亥一般的轻信谗言,千万可别让我被箕子和接舆所笑。
 
  臣听说比干忠谏纣王,纣王却剖去他的心;伍子胥忠谏吴王夫差,夫差却将他赐死,用鸱鸟形的皮囊装了他的尸体,扔到大江里去。
  起初,臣不相信忠谏之士会有这种可怕的报应的,但等我自身也因忠谏而被捕下狱后,我才确信世间竟真有那种可怕的事。
  希望大王仔细明察臣的本心,定要稍加怜悯,切莫将我置之死地!“俗话说:‘人的相交往,有的到头发都白了,可是彼此的交情还像是新认识时一般的平淡;有的则是偶尔在路上相遇,就停车交盖,大谈特谈起来,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异地重逢一般的高兴。’这是什么道理呢?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知心和不知心罢了。
 
  所以从前樊于期逃离秦国到燕国不久,便肯把自己的首级借给荆轲,去帮助燕太子丹刺杀秦王;还有王奢逃离齐国到魏国去,为了不使魏国因他之故遭到齐国的攻击,竟不惜登城自刎,以阻退齐国的追兵。
  那王奢和樊于期,他们跟齐秦之君并非新交,而跟燕魏之君也非旧交,可是他们去齐秦而不顾,为燕魏死而不惜的原因,就是因为燕魏两国国君的行为合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感恩慕义不尽,所以情愿以一死来相报的缘故啊!从前苏秦游说天下各国,对各国诸侯都不守信,可是对燕王却独像尾生一般的守信;还有白圭任中山将时,失守六城,可是逃到魏国,却为魏取下整个中山。
 
  这是什么道理呢?那其实是因为燕魏之君,跟他们相知极深的缘故。
  何以见得他们相知深厚呢?例如,苏秦当了燕国的相,有人在燕王面前说他的坏话,燕王非但没听信谗言,反而按剑怒叱进谗的人,另外还特意宰杀心爱的骏马,赐肉给苏秦吃,用以安抚苏秦的心。
  白圭由于攻下中山,地位极为显尊,于是就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讲他的坏话,可是魏文侯不仅不怀疑他,反而赐以珍奇的夜光璧,用以巩固他的地位。
  这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他们君臣之间彼此都能剖心析肝,互信互赖,这时候,他们彼此的信心,岂是别人浮惑不实的话能摇动改变的吗?“所以女子的容貌不论是美或丑,只要一入宫门,便会受人妒忌;士人的才德,不论贤或不肖,只要一上朝堂,就会遭人嫉恨。
 
  从前司马喜在宋,遭到被斩去双腿的灾祸,到了中山,却当起了中山的相;范雎在魏,受过肋骨被拉折牙齿被打断的耻辱,可是到了秦国,却封为应侯。
  何以他们在宋魏会遭到那样的灾祸呢?那是因为他俩都坚信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必然有益于国君的计划,他们不愿阿附权贵,不靠朋党的势力,只想凭个人的真才至诚,只想以孤特独立的身份,直接同国君交往,可是却不免要受到嫉妒者的毒害。
 
  因此商末的申徒狄,谏纣不成,他就抱瓮跳河自沉;周末也有个叫徐衍的,见世乱不能容忍正直之士,就背负石头自沉海底。
  他们的行为虽然不见容于世,但他们的心却是唯义是趋,一点也不肯苟取。
  若是硬要他们在朝呼朋结党,凭借权势之助,以求改移国君的心意,那他们是宁死也不肯干的。
  因为正直之士是如此的不肯趋炎附势,因此,他们的见用与不见用,便有待国君的赏识和破格擢用了。
  所以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秦穆公知道他是贤人,便把国政委托给他;宁戚喂牛于车下,齐桓公知道他不是平凡的人,就任命他为大夫。
  像这两个人,岂是藉着在朝为官的机会,或是凭借左右侍臣的吹嘘,然后那两位国君才去重用他们吗?那其实是因为齐桓、秦穆二公的心和他们的心灵彼此相通,行为彼此有所相合,因此彼此亲密的程度,有过于胶漆的黏结,感情的深厚犹如亲兄弟一般不能片刻分离。
 
  这时候,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岂是众人的话所能迷惑离间的?所以偏听一面之辞,就容易发生奸邪;单独任用一人,便容易闹出乱子。
  从前鲁定公听了季桓子的话,赶走孔子;宋王相信子罕的计谋,囚禁墨翟。
  凭那孔子的圣德和墨翟的辩才,尚且不能避免别人的毁谤,而信谗的两国也因此而危险。
  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众人的谗言,可以熔融金属;积久的毁谤,可以销毁坚骨啊!因此,秦国用了戎人由余,就称霸中国;齐国重用越人蒙,威、宣二朝就曾强过于其他诸侯。
  这两个国家的擢用外来人才,哪曾受到世俗之见的牵引和偏激言辞的左右呢?由于秦齐二国的国君能以公正无私的心去听人的言论,能从多方面去观察人的表现,所以他们能得贤士,而在当代就留下有知人之明的美誉。
 
  因此国君的用士,要看彼此的意气投不投合,而不必论彼此的关系是亲还是疏。
  要是意气相投的话,那么北胡和南越那么疏远的人也可结为兄弟,像秦穆公和由余,齐威王、齐宣王和越人蒙就是一个例子。
  要是意气不相投,那么即使是骨肉至亲,也会将他驱逐出门而不收容,像帝尧和他的儿子丹朱,帝舜和他的弟弟象,周公和他的兄弟管叔、蔡叔就是一个明证。
  现在做人国君的,若是真能像齐秦之君那样有用人之明,而不像宋鲁之君那样听谗逐士的话,那么五霸的事业,实已不足称道,而三王的盛世却是不难做到的啊!“所以圣明的国君鉴于前事,贵能有所觉悟,若是真能捐弃子之那种想取代人家王位的歪心,和田常那种厚施于民暗中实想盗移别国的假贤明,进而效法周武王那种封忠臣比干之后,修无辜孕妇之墓的义举,那么他的功业必定可成,而仁声德化也足以誉满天下。
 
  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为善是人们的共同爱好,史记而帝王想为善的心是不会满足的啊!从前晋文公逃亡时,寺人勃..对他有过追杀的深仇大恨,但是当文公回归后,不但不念他过去的斩衤去之仇,反过来亲近他。
 
  结果不但避免了内乱灾祸,并且还获得了称强称霸于诸侯的局面。
  还有齐桓公避难在莒时,管仲对他有暗算的深仇,但当桓公就位后,不但赦免了他射钩之罪,并且还重用他为相。
  结果,齐桓公也获得了一统天下的成就。
  这是什么道理呢?那晋文公齐桓公对往日跟他们有仇的才士,能那般的仁慈、殷勤,诚挚的真情,深深地打动了人们的心。
  这岂是一般人君用虚情假话能获得的吗?倘若用贤人不这样,像秦王用商鞅变法,挫弱了东面的韩魏的势力,待用兵统一天下后,就用车裂酷刑来处死商鞅。
  又如越王勾践用大夫文种的计谋,待消灭了强大的吴国并称霸于中国后,便将文种赐死。
  因此孙叔敖三辞宰相的官位而不后悔,於陵陈仲子辞谢三公的高位而情愿替别人灌园种地的原因,就是怕有车裂诛身之祸,所以不乐为人所用啊!现在的国君人主,如果真能抛弃骄傲的心理,以谦恭虚怀来礼待贤士,那么有才华的人也必会怀着以报答的心来侍奉他。
 
  做国君的进而若能剖开心腹,展露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不论贤士的穷困显达如何,始终善待无异,只要是贤士想要的就毫不吝惜的给予。
  要是待贤士果真如此的话,夏桀的狗,都可以使它去咬帝尧;盗跖的门客,也可以使它去刺杀许由;何况是拥有万乘的权力,凭籍有圣王资质的人呢?那么天下的贤士,自然也就更乐于受听他的指使,愿意为他效命了。
 
  如此说来,那么荆轲不惜冒抄灭七族的危险而要去刺秦王;要离不惜烧死妻子儿女而为阖闾杀庆忌的事,那简直是太平常的事了,哪值得称道呢?“臣听人说:夜明珠和夜光璧虽是稀世的珍宝,如果在黑暗中将它掷向路人的身上,那么过路的人没有不按剑怒目斜视的,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无缘无故扔到眼前,总不免要令人吃惊的啊!相反的,一株枝干纡回旋曲,根部盘错高大的枯树,原是至为无用的东西,可是却能变成为万乘之君玩赏的珍物,这又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国君左右的人,先为它装饰美化过的缘故。
 
  所以,无缘无故的投到跟前的东西,即使投出的是随侯的明珠,或是夜光的宝壁,非但不能博得人家的感激,反而足以结怨。
  若是有人先在国君面前为它美言一道,那么即使是至贱无用的枯木朽株,却也可以立功,而为人君所称道。
  现在天下的布衣,穷居的贤士,处在贫贱的环境中,虽然藏有尧舜治平的道术,挟有伊尹管仲的辩才,怀有龙逢比干的忠心,虽然想尽忠报效当世的国君,可是平时没有人在国君面前先为他引荐美言,那么他即使竭精尽虑,披肝沥胆,想来辅佐国君治理国家,那只怕非但得不到人君的感激,反而还要激起他演出按剑怒目斜视的事情来。
 
  这便使得布衣贤士,怀才不展,竟连枯木朽株都还不如了。
  所以圣王统治天下,用人自当有规模法度,要像陶人的转钧自运一样,若有深谋远虑,就自行决断去做,不必受世俗卑乱的言语所牵制,也不必为众人离乱的口舌所变改。
  所以秦始皇信任中庶子蒙嘉的话,而相信荆轲所说的,结果匕首突发,险遭不测。
  周文王到泾北渭河一带打猎,载了吕尚一道归来,因而称王称霸于天下。
  秦王听信左右的话差点失去一条性命;文王征用偶然遇到的人却称王于天下,这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因为文王能甩开左右牵制的言论,摆脱世俗拘束的议论,独自留心那昌明广远的大道啊!可是现在大多做国君的,却都沉溺在谄媚阿谀的辞令中,尽受一些左右侍妾的牵制,不能分辨出贤士的贤与不肖,统统把人当庸劣下臣来看待,于是使旷达不羁的贤士无从展露才华,就像良骥和笨牛同在一个马槽共餐一样。
 
  这就是周代狷介之士鲍焦先生所以要深愤于世,不愿多留恋世俗富贵之乐的原因。
  “臣还听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
  凡是盛装入朝而重节义的人,绝不肯以私情污损公义;凡是砥砺名号而注重修行的人,绝对不忍为了利欲而来伤害操节。
  所以有个县名叫‘胜母’的,重视孝道的曾子,便不肯进入住宿;有个邑名叫‘朝歌’的,重视节俭的墨子,就调车转向而去。
  如果国君想使天下恢弘旷达的贤士在他威重的权势下被慑服,在他尊贵的势位下受胁制,想驱使贤人改头换面,污损操行,去奉承那些谗谀的小人,以求亲近国君左右的人。
  若是一个毫无志气的人,或许会屈服这些做,而一个真正有志节的人,就去之惟恐不速,情愿老死在深山穷谷之间也来得愉快,那么还会有尽忠尽诚,跑到大王殿下想去为您奔走效命的人吗?”这封信上奏之后,梁孝王深受感动,便派人到狱中把邹阳释放出来,尊他为上宾。
 
  太史公说:鲁仲连逃封让爵,不肯居官任职,他的志趣虽然不合儒家的“不仕无义”主张,可是我很欣赏他处在百姓的地位豪迈不羁,随心所欲,不贪世俗的富贵,不屈身受制于诸侯。
  为伸张正义,高谈阔论于当世,使手持重权的公卿将相,都为之折服,鲁仲连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高士。
  邹阳在狱中上书,言辞虽然不很恭顺,可是他把古代多少尽忠尽信于国君反而遭受谗言迫害的事例,罗列出来以表明自己的境况,让人感到十分悲痛,他也可以说是一位刚直不阿,不肯为富贵权势所屈服的贤士,因此我就把他记在鲁仲连传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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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於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後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於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適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於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於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於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後往,周怒,赴於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籓之臣因齐後至,则斮。』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於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於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於鲁,将之薛,假途於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於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於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於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卻军五十里。適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於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後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後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於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於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於外,以万乘之国被围於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於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於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於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於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於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縲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於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於齐甚众,恐已降而後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於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邹阳者,齐人也。游於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於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卻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齐、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於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於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於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白圭显於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於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胁折齿於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於世,义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於朝,假誉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亲於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於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於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国,岂拘於俗,牵於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硃、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後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於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後,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於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於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於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於陶钧之上,而不牵於卑乱之语,不夺於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於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谄谀之辞,牵於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汙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於威重之权,主於位势之贵,故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於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於诸侯,谈说於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释难解纷,辞禄肆志。齐将挫辩,燕军沮气。邹子遇谗,见诋狱吏。慷慨献说,时王所器。